第1章 寒炉余温

凛冬的刀子风刮过青石山脉，呜呜咽咽，卷起地上的残雪，抽打着枯枝败叶。青山村蜷缩在山坳里，几缕稀薄的炊烟刚从低矮的茅草屋顶钻出来，就被寒风无情地撕碎。像一块被遗忘在茫茫群山皱褶里的旧布，破败、瑟缩，了无生气。村东头最边缘处，一座歪斜的木篱笆勉强圈着个小院，院中三间低矮的茅草土屋，便是石坚的家。

屋内，寒气依旧顽固地钻透泥墙。一盏昏黄的油灯在土灶台边摇曳，灯芯噼啪爆出一点微弱的火星，映着少年石坚紧绷的侧脸。他约莫十三、西岁，身形在同龄人中己算得上挺拔，生来就比别人力气要大，但长期的营养不良和生活的重压，让他的肩胛骨在单薄的旧袄下显得格外嶙峋。他抿着唇，专注地盯着灶台上那口豁了边的铁锅，锅里翻滚着浑浊的药汁，散发出浓烈苦涩的气味，弥漫在狭小、冰冷的空间里。

每一次搅动木勺，都牵扯着灶膛里微弱的火苗，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以及深藏在眼底的忧虑。

“咳咳…咳咳咳…” 一阵压抑不住、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像破旧的风箱在濒临极限地拉扯。

石坚握着木勺的手猛地一紧，指节泛白。他迅速舀起一小勺药汁，凑近鼻尖嗅了嗅，眉头拧得更深。药味苦涩依旧，却似乎少了母亲曾教他辨识过的那种，属于年份足够的老山参该有的、带着泥土腥气的回甘。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酸涩，端起旁边一个豁口的粗陶碗，小心地盛了小半碗深褐色的药汤。滚烫的碗壁灼烧着手心，他却浑然不觉，快步走向里屋。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更浓郁的苦涩药味混合着衰败的气息扑面而来。土炕上，薄薄的、打着补丁的棉被下，百里清涵蜷缩着，脸色是病态的蜡黄，颧骨高高凸起，但依稀可以看出曾经是大家族的子弟，端庄大气，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仿佛要将她单薄的身体震碎。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偶尔睁开时，依旧带着一种石坚无法理解的深邃，仿佛沉静的寒潭，藏着化不开的疲惫与沉重。

“娘，药好了。” 石坚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沙哑。他坐到炕沿，一手小心地托起母亲瘦削的肩背，让她能稍稍靠着自己，另一只手将温热的药碗递到她干裂的唇边。

百里清涵费力地睁开眼，目光在儿子脸上停留片刻，那里面深藏的忧虑让她心头一揪。她艰难地就着碗沿啜饮了一小口，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又引起一阵剧烈的呛咳，碗中药汤泼洒出来，染湿了石坚的袖口和前襟。

“咳…咳咳…不…不打紧…” 百里清涵喘息着，努力平复气息，目光却越过石坚的肩膀，落在墙角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旧木箱上，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有怀念，有痛楚，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忧虑，如同寒潭深处冻结的冰。这目光一闪而逝，快得让石坚以为是错觉。

“娘，慢点喝。” 石坚用袖子胡乱擦去母亲嘴角的药渍和自己的衣襟，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百里清涵缓过一口气，目光重新聚焦在儿子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极其微弱的笑意，声音气若游丝：“坚儿…别急…药性…如人，需…知其根底…” 她又咳了两声，才断续道，“这…宁神花…年份…差了些，药力…温和…但…固本…尚可…那止血草…倒有几分…野性…驱寒…”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却固执地坚持着。这是她为数不多还能教导儿子的东西——辨识草药。她粗糙冰凉的手指颤巍巍地抬起，指向灶台方向：“…火候…再…小半刻…药渣…莫弃…晒干…研粉…外敷…尚可…止血…”

自打石坚记事时开始，百里清涵每天都会教导识字与药材的辨认。

石坚用力点头，将母亲的话一字一句刻在心里。他感受着母亲倚靠在自己身上的重量越来越轻，那微弱的气息拂过颈侧，带来一阵透骨的寒意。他不敢低头去看母亲枯槁的脸，只能死死盯着碗中浑浊的药汤，仿佛那是维系母亲生命的唯一稻草。每一次母亲艰难的呼吸，都像冰冷的针，扎在他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娘，您省些力气，先喝药，等您好了再教导俺也不迟。” 他再次将碗凑近。

百里清涵又勉强喝了两口，便无力地摇摇头，闭上眼，眉头因体内翻腾的痛楚而紧紧蹙起。油灯昏暗的光线勾勒着她瘦削得只剩轮廓的脸颊，那深陷的眼窝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一种石坚无法理解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沉重。

屋外，寒风卷着雪粒，猛烈地撞击着单薄的窗棂和门板，发出“哐啷哐啷”的声响，如同荒野中饥饿野兽的咆哮。这声音穿透简陋的茅屋，更添了几分凄惶与绝望。

屋内的寒意，似乎又重了几分。石坚默默将剩下的药碗放在炕头，替母亲掖紧被角。他坐在冰冷的炕沿，听着母亲微弱得几乎被风声盖过的呼吸，看着油灯的火苗在寒气的侵袭下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紧紧包裹。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灶膛里那一点点微弱的余烬，透过门缝，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一小片模糊的、颤抖的光晕，如同他心中那渺茫而固执的希望，在无边无际的寒夜里，顽强地、却又微弱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