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冻土下的星火
棺材入土那刻,林漠把指甲抠进掌心。
冻土块砸在松木棺盖上,咚,咚,咚。像奶奶病重时床头那架老座钟,一声声数着最后的光阴。
“……统共十八万六,抹个零头成不?”父亲搓着冻红的手,哈气在寒风里凝成白雾,“这破房子,也就地基还值点钱。”
买主王金宝的貂绒领子沾着雪沫,金戒指敲了敲断砖墙:“老林,北京一平米够买你这破院十间!”他脚尖碾过菜园残雪,冰层下露出半截蔫黄的香菜,“要不是看中这块地皮将来……”
林漠猛地蹲下,保温杯旋开时金属摩擦声刺耳。杯底残余的枸杞水早冻成冰坨,她抓起菜园黑土往里塞。指甲缝钻进冰碴,刺骨的疼。
“漠漠!”母亲尖声扯她,“脏死了!”
她攥紧杯身。杯壁突然滚烫。
不是幻觉——铁皮杯口腾起细细的白汽,冰碴正融成水珠滚落。冻土在她掌心化开,黏稠,带着蚯蚓翻过的新鲜腥气。
咔嚓!
院角的锯木声撕裂空气。林漠霍然抬头。
两个穿军绿棉袄的工人正拉锯。锯齿啃进老苹果树的躯干,木屑像雪片簌簌落下。那是奶奶为她摘果摔断腿的树,树干有道蜈蚣似的旧疤——七岁那年她爬树掏鸟窝,是奶奶张开胳膊在底下接住了坠落的她。
“停下!”林漠喉咙里挤出嘶喊。声音太小,被风卷着散在旷野里。
父亲数钱的手没停。王金宝点了根烟,火星明灭。
她像颗炮弹冲过去,保温杯脱手砸向伐木工后背。
“操!”络腮胡摸着后颈湿黏的泥浆,看清是个瘦伶伶的姑娘,火气憋回去一半,“丫头片子找抽?”
“树根留着,”林漠喘着粗气,手指抠进树皮裂缝,“开春…它能活。”
“活个屁!”络腮胡嗤笑,斧头抡圆了劈下,“东家说了,连根刨——”
斧刃正正砍进那道陈年旧疤。树身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林漠扑上去抱住树根。斧头带起的寒风削过她耳际,几缕碎发飘落。掌心紧贴树根断裂处,温热的液体渗出来。是树汁?还是她掌心被木刺扎破的血?保温杯滚在脚边,杯口残留的泥浆竟微微发亮,像掺了星砂。
“滚开!”络腮胡不耐烦地搡她。
身体撞上冻土,手肘钻心地疼。她蜷缩着,看那柄斧头再次扬起,看锯齿凶残地啃噬木质,看那道承载了童年与奶奶体温的旧疤彻底崩裂。
轰——!
老树倾倒,砸起漫天雪尘。枯枝扫过她脸颊,像奶奶临终前最后一次抚摸。
保温杯静静躺在断根旁,杯壁残留的泥浆蒸腾着热气,在零下二十度的严寒里凝不出一丝白霜。
县城小旅馆的窗户结了厚厚冰花。劣质烟味和鼾声在走廊回荡。
林漠缩在单薄的被子里,保温杯紧贴心口。杯身不再滚烫,只残余一丝奇异的暖意。诺基亚1110的蓝屏幽幽亮着,日期显示:2009年1月16日。银行余额短信冰冷地躺在收件箱:5023.68。这是她大学西年打工攒下的全部。
窗外,县城中心新开的“极速网吧”霓虹灯牌闪烁,映得冰花红绿交错。QQ农场的偷菜提示音隐约传来,一群少年在寒夜里大呼小叫:
“快!我萝卜熟了!”
“靠!谁把我牧草偷了!”
虚拟作物的欢快音效像细针扎着耳膜。林漠拧开保温杯。黑暗中,杯底的泥土散着微不可察的暖光,凑近闻,竟有股雨后森林深处的清冽。她指尖沾了一点,抹在旅馆斑驳的墙皮上。泥痕蜿蜒,像一道星轨。
闭上眼,轰然倒下的苹果树、父亲数钱的侧脸、王金宝的金戒指、飞溅的木屑…碎片般撞击神经。胃里翻搅着晚饭的劣质方便面,喉头涌上酸水。
意识沉入黑暗前,她死死攥紧杯身。
没有下坠感。她悬浮着。
脚下是无垠的黑暗,头顶却是流淌的星河。星云如泼洒的银沙,缓缓旋转。没有声音,绝对的寂静,却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心悸。
一点绿意刺破黑暗。
是那棵被伐倒的老苹果树!虬曲的树根扎进虚无,断裂的茬口竟抽出翡翠般的新芽。枝干舒展,叶片在星光下舒展成半透明的脉络,流淌着淡金色的光。没有风,枝条却在轻轻摇曳,像在无声地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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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走”近——或者说,意念飘近。断裂的树根处,泥土正从虚空中凝聚。细小的颗粒闪烁着微光,带着菜园泥土熟悉的腥气,包裹住根系。正是她保温杯里的那些土!
一个微小的金属反光吸引了她的注意。
在树根最粗壮的分叉处,一枚顶针嵌在木质里,黄铜表面磨得发亮。那是奶奶补了无数双袜子、缝了无数个沙包的顶针。
林漠伸出手(或者说,凝聚了伸手的念头)。指尖并未触到实体,但顶针却突然爆发出柔和的光晕。光晕扩散,形成一个微小的、旋涡般的金色光环,悬在树根之上,缓缓转动。像一枚微缩的星门。
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感包裹了她,比奶奶冬天烧得热乎乎的炕头更暖,更沉。她不由自主地靠近那金色的旋涡,像飞蛾投向烛火……
“哐哐哐!”
粗暴的砸门声将她扯回现实。
“十点前退房!超时加钱!”老板娘尖锐的嗓音穿透薄门板。
林漠猛地坐起,心脏狂跳。窗外天光大亮,冰花融化成水痕。劣质烟草味和隔夜泡面味充斥鼻腔。她低头。
保温杯还紧紧抱在怀里,杯盖冰凉。
她颤抖着拧开。
杯底的泥土,安静如昨。
只是凑近了闻,那股雨后森林的清冽气,似乎更清晰了些。
手机嗡嗡震动,新短信:
【中国移动】尊敬的客户,截止09年1月17日,您的账户余额5023.68元。北京新房均价:827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