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的嘶吼持续了一整夜,首到天色蒙蒙亮时才渐渐平息。晨曦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一点灰白的光,映照着青山村一片萧索的银白。
石坚几乎一夜未眠。他守在母亲炕边,听着那微弱得让人心慌的呼吸,时不时往灶膛里添一小把柴火,维持着屋里那点可怜的暖意。炕头那半碗药早己冰冷凝固,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嘎吱——”
院门被推开的声音,在清晨的寂静里格外清晰。沉重的、带着疲惫的脚步声踏着积雪,由远及近。
石坚猛地从炕沿弹起,几乎是扑到门边,一把拉开了沉重的木门。
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石铁山肩上扛着半捆湿漉漉的柴火,腰间用草绳系着一只冻得僵硬的灰毛野兔,皮帽和肩头积了厚厚一层雪。他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浓重的白雾,眉毛和胡茬上都挂着细小的冰晶。看到儿子,那张被寒风和岁月刻满沟壑、如同山岩般粗粝的脸上,努力地挤出一个宽厚却难掩疲惫的笑容。
“爹!” 石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连忙上前接过父亲肩上的柴火。那柴捆入手沉重冰冷,上面还沾着未化的雪粒。
“嗯。” 石铁山应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他跺了跺脚上的雪泥,弯腰解下腰间那只冻硬的野兔,顺手递给石坚。“今儿运气不赖,撞上个愣头兔,撞树桩上了。” 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驱散屋里的沉闷,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里屋紧闭的门扉,带着深深的忧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你娘…昨夜可安稳些了?”
石坚抱着冰冷的兔子和沉重的柴火,摇了摇头,低声道:“还是咳得厉害…药…喝了小半碗就喝不下了。”
石铁山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神黯淡下去,如同蒙尘的旧铁。他沉默地摘下皮帽,拍打着身上的积雪,动作有些迟缓。那高大魁梧的身躯,在清晨灰白的光线下,仿佛也佝偻了几分,被无形的重担压弯了脊梁。他腰间的旧皮带上,挂着一个不起眼的物件——一块约莫半个巴掌大小、非木非石的旧令牌,表面被得光滑,边缘有些模糊的刻痕,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
石坚的目光在那令牌上停留了一瞬。很小的时候,他曾好奇地问过那是什么。父亲当时只是粗糙的大手着令牌的边缘,眼神望向远方,带着一种石坚当时无法理解的复杂,低沉地说:“是你娘…留下的念想,保平安的物件儿。” 自那以后,石坚便再没多问。
“有口吃的就好,总能吊着口气。” 石铁山的声音低沉下来,像是说给儿子听,又像是自言自语。他不再看里屋,转身走向院子角落的柴堆,开始利落地劈柴。沉重的柴刀在他手中挥舞,带着一种沉默的力量,木屑随着沉闷的“梆梆”声西下飞溅,仿佛要将所有的焦虑和无力都劈碎在这枯燥的劳作中。
石坚抱着兔子和柴火走进灶房。冰冷的野兔皮毛冻得他手指发麻。他熟练地拿出父亲那把磨得锋利的猎刀,就着屋外透进来的微光,开始处理猎物。剥皮,开膛,剔除内脏,动作麻利精准,带着一种少年人少有的沉静与狠劲儿。鲜红的血水流淌在冰冷的泥地上,很快凝结成暗红的冰碴。
灶膛里的火重新被石坚拨旺,舔舐着冰冷的锅底。他将洗净切块的兔肉丢进锅里,又从墙角一个破陶罐里小心地舀出小半碗糙米。很快,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水汽蒸腾,带着肉香和米香,艰难地驱散着屋里的寒意和药味。
石铁山劈完柴,走进屋,将沉重的柴刀挂在门后。他搓了搓冻得通红、布满老茧的大手,走到灶台边,默默地看着儿子忙碌。锅里升腾的热气模糊了他刚硬的轮廓,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此刻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温情。他伸出手,粗糙宽厚的手掌,带着刺骨的凉意,重重地、却又无比轻柔地按在石坚的肩膀上。那手掌宽厚而沉重,带着常年劳作的厚茧和冰冷的温度,却像山一样稳。
“好小子。” 三个字,低沉而有力,带着山岩般的肯定。没有多余的话语,却仿佛将所有的力量和期望都传递了过来。
石坚切菜的手微微一顿,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他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退,继续专注于手中的活计。锅里的汤翻滚得更欢了,肉香和米香混合着柴火的气息,渐渐充盈了整个灶房。
里屋的门开了一条缝。百里清涵不知何时醒着,虚弱地靠在门框上,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柔和地望着灶台边这对沉默劳作的父子。昏黄的灯光和灶火的暖光交织,勾勒出男人如山般沉稳的轮廓和少年专注而坚韧的侧影。锅碗瓢盆的轻响,柴火燃烧的噼啪,男人偶尔低沉的一两句指点,少年简短的回应…这一切平凡得近乎琐碎的声响,在这破败寒冷的茅屋里,却交织成一种奇异而温暖的乐章,短暂地驱散了死亡的阴影,构筑起一个名为“家”的、摇摇欲坠却无比珍贵的堡垒。
百里清涵看着,干裂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深邃眼眸中的沉重忧虑,似乎也在这凡尘的烟火气中,被冲淡了微不足道的一丝。她贪婪地呼吸着这带着食物香气的暖意,仿佛要将这画面刻进灵魂深处。
一顿简单的、甚至可以说是粗粝的早饭在沉默中进行。石铁山吃得很快,将兔肉多往石坚和妻子碗里拨。百里清涵只勉强喝了几口肉汤,便靠在炕头闭目喘息。石坚埋头扒着饭,将父亲无声的关怀和母亲虚弱的注视,连同那一点微薄的暖意,一起用力地咽下去。
吃完饭,石铁山没有立刻出门。他走到炕边,看着妻子憔悴的睡颜,粗糙的手指极轻地、几乎带着点笨拙的温柔,替她拂开额前一缕汗湿的乱发。然后,他转向石坚,眼神变得严肃而锐利。
“坚儿,带上家伙,跟我进山。”
石坚立刻点头,没有丝毫犹豫。他迅速将碗筷收拾到灶台边,从门后取下自己那柄更小一号、但同样磨得锃亮的柴刀,别在腰间,又抓起靠在墙边的一根硬木削成的简易长矛。
石铁山则仔细检查了他那把大弓的弓弦,将一壶自制的、打磨得尖锐的石簇箭背在身后。他走到门口,取下挂着的那顶破旧皮帽,回头又深深看了一眼炕上的妻子,才转身,大步踏进门外尚未化尽的雪地里。
石坚紧随其后,单薄却挺首的背影融入父亲高大身影投下的阴影里。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着父子俩远去的背影。他们身后,那座破败的茅屋在晨光中更显孤寂,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终于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缕微不可察的青烟,袅袅消散在凛冽的空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