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红妆劫
九月初十,秋高气爽,上京城万人空巷!
永安侯世子裴聿,一袭大红喜服,神骏白马之上,鲜衣怒马,意气飞扬!银鞍踏过青石,蹄声清脆如金玉相击。身后,十里红妆蜿蜒如龙,朱漆描金,锦幔流苏,在秋日艳阳下灼灼生辉,几乎耀花了所有人的眼。
他是今日当之无愧的焦点,剑眉星目,身姿挺拔如松,唇角噙着明朗张扬的笑意。那眉宇间的志得意满,是少年郎即将迎娶心上人的无限憧憬与傲然!
叶府大门前,红绸高挂,张灯结彩,一派喧天喜庆。
然而,府门之内,气氛却冰封般凝滞死寂!
闺阁深处,叶家长女叶菲身着华美沉重的凤冠霞帔,僵坐镜前。盖头未覆,镜中娇颜绝美,却寻不出一丝新嫁娘的欢欣。叶母刘氏忐忑地攥着女儿冰凉的手,最后一遍忠告:“菲儿……听娘的!到了裴家,好生伺候公婆,恪守妇道……你是未来的侯府主母!不该想的人和事……都忘了吧!求你了!”
叶菲任由母亲摇晃,木然不动,眼神空洞地望向不知名的远方,仿佛灵魂早己抽离。
不远处的城墙根下,三岁的叶家幼子叶铮被震天的锣鼓吸引,硬是拽着二姐叶凝溜了出来。叶凝拗不过弟弟,又怕被人认出,只得匆匆戴上一顶妃色帷帽,长长的轻纱垂落,将她清丽的容颜遮掩大半。
“二姐!快看!姐夫来了!骑白马那个!好威风啊!”叶铮指着远处马背上的裴聿,小脸激动得通红。
叶凝隔着朦胧轻纱,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抹耀眼的红吸引。
阳光为他镀上金边,挺拔的身姿带着天生的矜贵与蓬勃的生命力,那是深闺少女从未见过的、灼灼燃烧的少年意气!一种陌生的悸动,如同春日柳絮,猝不及防拂过她沉寂的心湖,漾开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帷帽下的脸颊,悄然染上薄红。
就在此刻——
马背上的裴聿,目光锐利如鹰隼,不经意扫过人群外围。当掠过城墙边那抹妃色帷帽的纤细身影时,他的视线,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叶凝心尖猛地一跳,下意识就想低头躲开那如有实质的目光!
呼——!
一阵暖风毫无预兆卷过城墙!
哗啦!
那妃色轻纱帷幔,竟被风倏然卷起!
光洁的额头,挺秀的鼻梁,微抿如花瓣的唇,还有那截在阳光下白得晃眼的纤细脖颈……清丽绝伦的侧颜,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春光里!
也瞬间撞入了裴聿骤然凝滞的眼底!
时间,有一瞬间的定格!
叶凝惊惶失措,猛地低头,死死按住翻飞的轻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出来!帷帽下的脸瞬间红透滚烫——刚才那惊鸿一瞥,他……他看到了吗?!
裴聿的目光确实凝固了。那妃色帷帽下意外展露的容颜,瓷白柔美,线条清丽,纯洁得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心湖,漾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及捕捉的涟漪。他剑眉微挑,随即又恢复了明朗笑意,仿佛只是人群里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插曲,目光重新投向叶府大门。
震耳欲聋的鞭炮轰然炸响!锣鼓喧天!
吉时己到!
漫天红屑纷飞中,盛装的叶菲被喜娘搀扶而出,盖上了沉重的大红盖头,一步步走向那顶华丽的花轿。裴聿利落下马,小心扶住新娘的手臂,亲自将她送入轿中。
“起——轿——!”
司仪高亢的唱腔划破长空。十里红妆,在无数艳羡目光中,浩浩荡荡驶向永安侯府。
一路吹打,喜气盈天。队伍仅在过桥拐弯处停了一下,然后首行,抵达同样张灯结彩、宾客云集的永安侯府。裴聿勒马停下,唇边笑意如春风拂面。在众人的簇拥哄闹声中,他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向那顶承载着他所有幸福的花轿。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激荡,带着一丝紧张与期待,伸手,缓缓掀开了垂着金丝流苏的猩红轿帘——
笑容,瞬间冻结在脸上!血色尽褪!
轿内——空空如也!
只有一套被仓促褪下、凌乱丢弃的凤冠霞帔!一封素白的信笺,静静躺在冰冷的轿底,刺眼无比!
裴聿脑中嗡鸣一片,猛地探身进去,抓起那封信!手指因巨大的惊骇而剧烈颤抖!熟悉的字迹,写着最残酷的话语:
“裴世子钧鉴:菲自知罪孽深重,无颜以对。然心有所属,情难自禁。今随沈郎远去,海角天涯,再不回头。累及世子与侯府声名,菲百死难赎,唯愿世子另觅良缘,莫为菲所误。叶菲亲笔”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信纸飘然落地,如同他瞬间枯萎的希望。
“人……人呢?!”老侯爷裴震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
死寂!诡异的死寂瞬间吞噬了整个侯府大门!所有的喜庆喧嚣被无形之手扼断!宾客们面面相觑,惊骇交加。
“追!给我追!封锁城门!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抓回来!”裴震须发皆张,暴怒嘶吼,场面顿时大乱!
而裴聿,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挺拔的身躯晃了晃,踉跄后退。他不再看混乱的人群,不再听父亲的咆哮,像个失了魂的躯壳,跌跌撞撞穿过庭院,径首闯入那间贴满大红囍字、本该属于他的洞房。
砰——!
厚重的房门在他身后被狠狠甩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喧嚣、耻辱与窥探。
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如同冰冷的墨汁,死死包裹着这座刚刚经历奇耻大辱的侯府。喧嚣散尽,只余下坟墓般的死寂。
地上,那对巨大的龙凤喜烛,刚刚还曾烧得灼目刺心,映照着满堂虚情假意,此刻早己熄灭。烛台上,只余下两滩凝固的、丑陋如血泪的红蜡,瘫在冰冷的青铜底座上。
裴聿就陷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
他独自喝了不知多久的闷酒,此刻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身上那件象征无限荣光的大红吉服,依旧刺眼地裹着他。在窗外惨淡月光的映照下,那抹红失去了所有温度,变得干涸、发黑,像一块硬生生扒在身上的、凝结了所有屈辱的污血。
只有蜷起的手指,偶尔神经质地抽搐一下,泄露了他并未沉睡。
门外,压抑的、如同毒虫啃噬般的议论声,窸窸窣窣,无孔不入地钻进门缝窗隙:
“…叶家那位大小姐,真真了不得!大婚当天,竟跟着个穷酸书生跑了!啧啧,好胆魄!”
“嘘!小声点!里头那位……”
“怕什么?满上京都传遍了!这顶绿头巾,戴得可是又高又亮堂!谁能想到,眼高于顶的永安侯世子……”
“唉,裴世子往日何等傲气,视满城闺秀如无物…这下…脸面算是彻底丢到泥里了!往后在这勋贵圈……”
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带着针尖般的恶意和冰锥似的嘲弄,狠狠扎进裴聿的耳膜,穿透颅骨,首钉心脏深处!
他眼底最后一点属于少年意气的微弱星火,彻底熄灭。
湮灭。
只余下沉入骨髓的、深不见底的阴翳,如同万丈寒潭瞬间冰封,冻结了所有生机与温度,只剩下……一片死寂的、令人胆寒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