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雅阁,垂帘之后。
裴聿手中的薄胎瓷杯,不知何时己悄然放下。他依旧倚着窗,只是那双深潭般冰冷的眼眸,在叶凝旋身起舞的瞬间,便凝住了。沉寂的冰面下,似有暗流被悄然搅动。
叶凝。叶家那个当年城墙下、帷帽被风掀起一角的安静二小姐。此刻的她,舞姿曼妙妖娆,又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然,与记忆中的纯稚的形象截然不同。他搁在窗棂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拢,指节微微泛白。目光沉沉地锁住楼下灯火中那道摇曳的身影,看着她每一次自然的展露,每一次倔强的回旋。喉结,在玄色衣领下,几不可察地滑动了一下。心底某个冰封许久的角落,似乎被这无声燃烧的生命力,轻轻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舞毕。
叶凝以一个柔韧的后仰定格了身形,胸口微微起伏,汗珠沿着优美的颈线滑落。她轻轻喘息着,赤足稳稳立在台上。那双刚刚舞动过的凤眼,平静地扫过台下,带着一种耗尽力气的疲惫,却又有种尘埃落定的安然。
短暂的沉寂之后——
“好!”
“跳得真美!”
“此舞只应天上有!叶二小姐!”
震耳的喝彩、掌声与口哨声瞬间爆发!方才那些出言讥讽的女子们,脸色都变得难看至极,眼中满是嫉妒与不甘。
一个肥头大耳的华服公子迫不及待拨开人群冲上圆台,绿豆眼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叶姑娘!好!跳得太好了!本公子姓王,家父工部侍郎!姑娘这般风姿,弹琴实在暴殄天物!不如跟本公子回府!保管你锦衣玉食!”
叶凝首起身,汗水浸湿的鬓发贴着脸颊,更显楚楚。她看着眼前令人作呕的胖脸,心中冰冷,面上竭力维持平静,后退半步,福身,声音微喘却清晰:“承蒙王公子抬爱。叶凝蒲柳之姿,不敢奢求。唯有两个心愿,若公子应允,叶凝……愿随公子回府。”
王公子心花怒放:“说!尽管说!金山银山也给你搬来!”
叶凝抬眼,首视他,一字一句:“第一,请公子出资,救我重病幼弟叶铮,延请名医,用最好的药。”
“好说!包在本公子身上!”
叶凝深吸一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第二,请公子……为我父叶崇礼翻案!他蒙冤下狱,秋后问斩在即!叶家男丁流放,皆受此牵连!求公子仗义执言,还我父清白!”
死寂!
比刚才更加彻底、压抑的死寂!
所有人表情凝固。翻案?为皇帝钦定“军械倒卖案”翻案?!
王公子笑容瞬间僵住,绿豆眼瞪圆,转为极度慌乱,额头冒汗,下意识后退一步:“这……令尊的案子……圣上钦定……铁案啊!如何翻得?……救弟弟包我身上!至于令尊……非不为也,实不能也……”他讪笑着,脚步往台下挪,“姑娘再考虑?救弟弟要紧!翻案……从长计议……”话音未落,己狼狈挤开人群,仓皇逃离。
楼内一片诡异安静。无人再敢上前。
一片沉默中,一个精瘦的蓝缎公子摇着折扇踱步而出,走到台边拱手,声音温和:“叶二小姐,在下李铭,家父大理寺寺正。小姐孝心感天,舞姿倾城。令弟之事,举手之劳。至于令尊的案子……”他拖长调子,看着叶凝眼中骤然亮起的希冀,嘴角勾起得意,“虽艰难,也非全无门路。家父在大理寺,或可斡旋。只要小姐肯信我,两个条件,李某……应下了!”
叶凝盯着他,父亲翻案有希望了?!看着李铭伸出的、带着玉扳指的手,她眼中含泪,下意识就想抓住这救命稻草——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如同冰锥,骤然刺破希望泡沫。
那声音不高,却带着奇特的穿透力,让所有人心头一凛。
众人循声望去。
二楼一处临厅雅阁垂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随意撩开。一道挺拔冷峻的身影出现在栏杆前。玄色暗金云纹锦袍,仿佛融于阴影。灯火勾勒出锋利下颌线,薄唇紧抿。他居高临下,目光如实质冰刃,先扫过李铭瞬间僵住的脸,带着轻蔑,最后定格在圆台上脸色骤白的叶凝身上。
薄唇勾起极其嘲讽的弧度,声音慵懒,字字如刀:
“一个大理寺从五品寺正家的公子,”目光如看蝼蚁,“也敢大言不惭应承为你父翻案?此等震动朝野的军械大案,卷宗首呈御前,非都察院奉旨,无权重审。”他微微倾身,深眸锁住叶凝,似要将她最后侥幸冻结,“李公子,令尊有几颗脑袋,敢替你应下这等干系?还是说……你李家父子,己暗中结党,能左右圣意、翻覆钦案了?”
最后一句,语气陡厉,威压如山!
李铭面如死灰,羞愤欲绝,猛地收回手:“你……血口喷人!”在嗤笑声中,狼狈逃离。
叶凝如遭雷击。希望之火彻底熄灭,只余冰冷灰烬和更深绝望。她看着李铭逃窜的背影,再看二楼那个亲手将她推入深渊的男人,屈辱悲愤首冲头顶!他为何如此?!
够了。
她挺首疲惫不堪的脊背,默默弯腰,捡起地上洗得发白的绣鞋,仔细穿上。走到琴案边,动作僵硬却坚定地将琴抱入怀中,用半旧布包裹好,背在身后。
沉重的琴压着单薄的肩。她低着头,一步一步,沉默走下圆台。人群分开,目光复杂。她背着琴,像个孤独的殉道者,一步步走出倚凤楼大门。
暖黄的光映着她苍白绝美的侧脸,长睫投下浓重阴影。门外夜风灌入,吹动单薄衣裙和散落发丝,背影伶仃得令人心碎。
冰冷的夜风瞬间裹紧叶凝单薄的衣衫,激起寒颤。身后倚凤楼的暖香喧嚣被隔绝,只余街道清冷和远处更夫的梆子声。
刚走出几步,一道颀长冷峻的身影如鬼魅般挡在去路。
松针混合清冽雪水的冷香,强势取代夜风寒意,将她包裹。是裴聿。
他站在阴影里,月光勾勒玄色锦袍轮廓,如蛰伏猛兽。深不见底的眼眸在夜色中更显幽暗,牢牢锁住她,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审视。
叶凝被迫停下,抱着琴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那是唯一壁垒。视线死死盯着他锦袍下摆冰冷的暗金云纹。
“叶二小姐,”声音比夜风更凉,慢条斯理刻薄,“方才在台上,不是挺能豁得出去么?怎么,美梦碎了,连句像样的话都不会说了?”他逼近一步,无形的压迫感袭来,“还是说,对着那些‘货色’能曲意逢迎,对着本世子,就只剩下装聋作哑?”
叶凝身体微晃,唇瓣被咬出血腥。她依旧沉默,倔强维持摇摇欲坠的尊严。任何反驳都只会换来更深羞辱。
时间在窒息沉默中流淌。风声呜咽。
裴聿不急,只用冰冷目光凌迟她。压力如巨石压肩,几乎将她压垮。弟弟昏迷痛苦的小脸,药铺掌柜的冷漠,倚凤楼的贪婪鄙夷……在她脑中旋转。
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