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聿依旧端坐着,身姿挺拔,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没有看那个刘老爷和叶凝一眼。但那股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意,却让整个厅堂的温度骤降!
他只是淡淡地吐出两个字,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酒杯上,仿佛在陈述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那股无形的威压和冰冷,却让那刘老爷浑身一僵,伸出去的手如同被冻住,讪讪地停在半空,脸上嚣张的气焰熄灭,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陈老爷反应极快,脸上立刻堆起圆滑的笑容,打着哈哈:“哎呀,刘兄喝多了,失态失态!扰了裴世子的清静,真是该死!还不快把刘老爷扶下去醒醒酒!”他一边说,一边朝旁边的侍从使眼色,那刘老爷被两个侍从几乎是半架着拖了下去。
陈老爷的目光在惊魂未定的叶凝身上飞快地扫过,又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裴聿依旧淡漠的侧脸,心中瞬间了然。能在京城混到这一步的,哪个不是人精?这位冷面阎王似的永安侯世子,方才那一声“够了”,明显是为了这个舞姬!
他心思电转,脸上笑容更盛,对着王妈妈和叶凝的方向,用一种极其和蔼、甚至带着点谄媚的语气道:“哎呀,这位姑娘也受惊了。误会,都是误会!世子雅量,自然不会计较。不过,这杯酒嘛……”他拖长了语调,眼神意有所指地看向裴聿,“该敬还是要敬的。姑娘,还不快去给裴世子敬杯酒,压压惊?世子方才可是替你解了围呢!”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叶凝身上,充满了探究、了然和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王妈妈立刻会意,几乎是推着叶凝上前,飞快地将一杯新斟满的酒塞进她冰冷颤抖的手里,压低声音催促:“快去!给世子爷敬酒!这是你的造化!”
叶凝被推搡着,踉跄几步,走到了裴聿的席前。
她低着头,能清晰地感觉到头顶那道冰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松针冷香,此刻却让她更加窒息。方才的惊惧、羞耻、无助还未散去,此刻又添了更深的难堪——她竟要以这样狼狈的姿态,向他道谢?
她死死攥着冰冷的琉璃杯,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
裴聿正看着她。
他的眼神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叶凝却莫名地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形的压力。
她努力稳住心神,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轻颤,小心翼翼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在刀尖上滚过:
“裴……裴世子,方才……多谢解围。”她顿了顿,艰难地举起手中的酒杯,“请……喝酒。”
她微微倾身,双手捧着酒杯,递向裴聿。
就在她递出酒杯的瞬间,裴聿也恰好抬手,似乎要接过。
两人的指尖,在冰冷的琉璃杯壁上方,猝不及防地碰触到了一起!
一股细微却清晰的电流,仿佛从相触的那一点皮肤猛地窜起!瞬间蔓延至叶凝的指尖、手臂,甚至冲上她的头皮!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触感温热而干燥,与她冰凉颤抖的指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叶凝的脸颊无法控制地腾起一片滚烫的红晕,瞬间蔓延至耳根,连带着的颈侧肌肤都染上了一层的薄粉。
裴聿的动作也似乎有极其短暂的凝滞。他眸色骤然转深,如同投入石子的古井,翻涌起更幽暗的波澜。他接杯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稳稳地握住了杯身,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点冰凉滑腻的触感。
他看着她瞬间染上红霞的脸颊和慌乱低垂的眼睫,那原本深沉的眸底,掠过一丝极快、极暗的光芒。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接过酒杯,仰头,将杯中清冽的酒液一饮而尽。
整个过程,他冰冷深邃的视线,始终沉沉地锁在她脸上,带着无形的、令人心慌意乱的审视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危险的专注。
暧昧的气息,如同无形的丝线,在两人之间无声流转、拉扯,将方才的惊惧和冰冷暂时隔绝,却又陷入另一种更令人窒息、心跳失序的境地。
那杯琉璃盏最终被王妈妈塞进叶凝冰冷的手心。五两银子,沉甸甸的,带着铜钱的冰冷和脂粉酒气的污浊。
她攥着那几块碎银,指腹用力到几乎嵌进肉里。她走向堆放杂物的角落。那件洗得发白、带着皂角清苦气息的旧裙,是她此刻唯一的遮羞布。
手指在冰冷的杂物堆里急切翻找,终于触到熟悉的棉布质感。叶凝心头一松,用力拽出。然而,“嘶啦…” 一声轻微的裂帛声。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袖子和前襟不知被谁利落地剪开了几道狰狞的大口子!
她死死攥着那几块破烂的布片,指节用力到惨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最终,她咬着毫无血色的下唇,带着近乎自虐的麻木,将这件破碎的旧衣胡乱披在绯纱舞衣外面。破布勉强挂在肩头,遮不住多少,反而更添一种凄楚狼狈、欲盖弥彰的脆弱。她攥紧那用尊严换来的五两碎银,如同逃离地狱般,冲进冰冷的夜色。
走出陈府喧嚣未散的大门,身后是歌舞升平的余音,身前是京城深秋清冷空旷的街道。夜风吹过,拂动她单薄的、还带着舞团脂粉香气的衣衫,激得她的肌肤泛起细小的战栗。
她低头看着掌心里那点可怜的银光,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五两银子……当年在叶府,父亲请来教导她琴艺的大家,一堂课的束脩都不止这个数。母亲为她置办一件时新的春衫,用的料子都价值数十金。她叶凝,叶家二小姐,从小被父母捧在掌心,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悉心栽培,勤学苦练,所求不过是才情出众,不负家族门楣。
如今呢?
一身近乎卖笑的舞衣。
一场如同货物般被审视、被轻薄的表演。
换来这区区……五两银子。
银子硌得掌心生疼,冰冷的触感提醒着她此刻的“价值”。身上残留的脂粉香和酒气混合着破衣的霉味,让她胃里又是一阵翻搅。“一文不值…”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裹紧了身上聊胜于无的破布,只想快点消失在黑暗里。
走出几步,一道颀长冷峻的身影从阴影中踱出,无声无息地挡住了去路。
松针混合着清冽雪水的冷香瞬间取代了寒意,霸道地将她包裹。是裴聿。
他站在月光与阴影的交界处,半边脸隐在暗处,轮廓锋利得如同刀削,寒意逼人。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浓得化不开的讥诮,钉在她身上。目光扫过她披着破碎旧衣、却依旧难掩其下妖娆身姿的绯纱,那眼神幽暗得如同结了冰的深潭。
“药钱,本世子没给够?” 他的声音比夜风更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