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干旱
一九八零年,春。北方,靠山屯。
这个春天,吝啬得令人心头发慌。自打年关的鞭炮声歇下,老天爷就像焊死了水闸。天空永远蒙着一层灰黄厚重的布幔,毒辣的日头悬在正中,无情地炙烤着大地。本该是“润物细无声”的时节,靠山屯却像一块被遗忘在灶膛边的烙饼,焦渴、干裂,生机被一点点抽干。
土地,庄稼人的命脉,此刻布满了狰狞的裂口。深的能塞进小孩的拳头,浅的也像蛛网般密布。麦田里,本该是油绿喜人的景象,如今只剩下稀稀拉拉、蔫头耷脑的枯黄麦苗,有气无力地趴在滚烫的土坷垃上,一阵风吹过,便卷起漫天呛人的黄尘,仿佛在无声地控诉。
往年这个时候,田埂边、山坡下,荠菜、苦菜、马齿苋这些救命的野菜早就冒了尖,成了青黄不接时的重要补充。可今年,放眼望去,一片死寂的枯黄。偶尔几点顽强的绿意,也瘦弱得可怜,早被饿红了眼的村民挖得干干净净,连根都不剩。村头那口养育了几代人的老井,水位一降再降,打上来的水浑浊发黄,带着一股土腥味。
生产队的破铁钟,每天清晨依旧被敲响,但那“铛…铛…”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催促劲儿,变得拖沓、沉闷,透着一种无可奈何的认命感。社员们扛着锄头铁锹,沉默地走向各自的责任田。锄头落下,不再是翻松泥土的“噗嗤”声,而是“梆梆”的硬响,震得人虎口发麻,只在干硬如石的地上留下几道浅白印子。汗水刚渗出皮肤,立刻被燥热的空气蒸干,留下细密的盐霜。没有交谈,只有沉重的喘息和锄头磕碰土地的单调回响,偶尔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咳嗽和沉重的叹息。绝望像无形的瘟疫,在无声的劳作中蔓延。
村中央的老槐树下,是村民们歇晌、取水、交换信息的地方。如今,树荫也显得稀薄无力。几个村民围在井台边,等着打那浑浊的井水。
“哎哟,这水越来越浑了,打上来得澄半天。” 王老蔫费力地摇着辘轳,看着桶里泛黄的水,愁眉苦脸。他是个老鳏夫,家里就他一口人,日子也紧巴巴。
“知足吧老王,有水喝就不错了。” 李铁柱抹了把脸上的汗和灰,他家人多劳力少,负担更重。“听说上游几个村子,井都见底了,得走十几里地去挑水!”
“可不是嘛!” 旁边编草鞋的孙寡妇插话,声音带着哭腔,“这老天爷是要绝人的活路啊!再不下雨,别说庄稼,人喝的水都没了!”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村西头沈家洼的沈家。
“唉,要说难,谁家有老沈头家难?” 李铁柱压低声音,带着深深的同情,“二十几口人,十西个半大小子,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时候!那粮缸,怕是早就底朝天了吧?”
“谁说不是呢!” 王老蔫把打上来的水倒进自家桶里,叹气道,“早上我路过,听见里头动静不对,秀梅怕是要生了!这节骨眼上……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生了?” 孙寡妇一惊,“添丁进口本是喜事,可这光景……拿啥养活?秀梅坐月子没点油水,身子可咋办?” 她的话道出了所有人的忧虑。
“老沈家那十西个小子(村民们习惯用‘十西个小子’统称沈家的孙子辈),今天好像都上山了?” 一个刚打完水的年轻后生问道。
“嗯,看见建军、建国他们带着,一大帮子,扛着棍子绳子进青龙山了。” 李铁柱点头,“这大旱天的,山里能有啥?树皮都快啃光了!弄不好还得空手回来,白费力气。” 他的语气充满不看好。
“沈家洼那边地势更低,井水怕是更紧张。” 王老蔫忧心忡忡,“老沈头一家子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把式,从没做过亏心事,咋就摊上这年景……”
众人的议论充满了对沈家的同情和担忧,也弥漫着对整个村子未来的绝望。沈家这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在灾难面前,显得尤为脆弱,成了村民们心中艰难处境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