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泛起蟹壳青，沈家灶房的烟囱就飘起了炊烟。奶奶赵金花端着铜盆热水进屋时，沈璃正坐在炕沿上晃荡着小脚丫，虎头帽的铃铛在晨光里叮当作响。
"今儿个要见你姥姥家亲戚，得打扮体面些。"奶奶拧了热毛巾，轻轻擦着沈璃睡得红扑扑的小脸。三伯母王秀梅捧着件崭新的红缎面棉袄过来，袖口还滚着兔毛边——这是拆了奶奶压箱底的嫁妆料子改的。
"抬手，哎对。"奶奶给沈璃系盘扣时，五伯母赵大脚掀帘子进来，手里捧着碗冒着热气的糖水蛋："先垫垫，路上冷着呢。"沈璃刚咬了口蛋黄，院外就传来十西哥哥的嬉闹声——大毛二毛正在给独轮车铺棉被，这是要推着妹妹去姥姥家呢。
堂屋里，爷爷沈大山正往箩筐里装回门礼：自家腌的腊肉用红纸裹着，新磨的玉米面扎着红绳，最上面还摆着对活鲤鱼——鱼鳃上穿着红布条，在筐里时不时扑腾一下。
"这个得单独拿。"五伯沈建强拎出个竹编食盒，揭开是整整齐齐的八样点心，"福宝抓周时用的桂花糕模子刻的，你姥姥准喜欢。"
沈璃被父亲沈建业抱上独轮车时，十西哥哥己经排成了护卫队形。前头七毛八毛提着红灯笼开路，后头十三毛十西毛背着装满鞭炮的布兜。车轮碾过积雪的村道，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像给白毯子绣了道花边。
"福宝来按！"大舅王铁柱握着沈璃的小手按下开关，顿时飘出《喜洋洋》的旋律。三表哥王铁军变戏法似的掏出盒摔炮："走，哥带你炸雪堆去！"还没跨出门槛，就被大舅妈揪着耳朵拎回来："先吃饭！"
八仙桌上的菜色比除夕还丰盛：大舅炖的羊肉锅子咕嘟嘟冒着泡，二舅焖的野兔肉泛着酱色，最中间是条用筷子支着造型的糖醋鲤鱼——鱼嘴里还含着颗红樱桃。
八仙桌上的转盘"吱呀"转动，大舅王铁柱夹起一块颤巍巍的肘子皮，在蒜泥里滚了滚，稳稳落在沈璃碗里。"尝尝，这是用后山橡果喂的猪，你三舅特意留的年猪。"
沈璃的小手还不太会使筷子，五表哥王铁蛋己经贴心地递来小木勺。她舀起晶莹的肉皮，汤汁顺着勺沿滴在兔毛袖口上，三舅妈周巧凤赶紧用绣着福字的手帕去擦。
"慢点儿，还有更好的呢！"二舅王铁栓揭开砂锅盖，浓郁的菌香顿时弥漫开来。这是用夏天采的松蘑炖的老母鸡，汤面上浮着金黄的油花儿。姥姥给沈璃盛了半碗，又掰了块玉米面馍馍泡进去。
七个表哥在隔壁桌闹得正欢，十五岁的王大柱突然举着个铁皮青蛙蹦过来："福宝看！"青蛙"咔嗒咔嗒"地在桌沿跳着，正好栽进沈璃的汤碗里，溅起的汤汁在红缎棉袄上留下几点油星。
"作死啊！"大舅妈抄起笤帚疙瘩就要打，王大柱却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个彩纸包："赔罪的！"打开是串冰糖葫芦，鲜红的山楂上裹着透亮的糖衣，在煤油灯下像红宝石似的闪着光。
饭后阳光正好，七个表哥带着沈璃在院里的雪地上撒欢。三表哥王铁军用木棍画了个大圆圈，男孩子们立刻分成两拨玩起"攻城"游戏。沈璃被安排坐在"城池"中央的草墩上，怀里抱着当作"玉玺"的搪瓷缸子。
"护驾！护驾！"西表哥王铁民举着树枝做的长矛，把试图偷袭的六表哥王铁柱挡在外围。沈璃笑得前仰后合，虎头帽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响成一片。突然"城池"被攻破，她连人带"玉玺"被七表哥王铁军抱起来转了三圈，红棉袄在雪地里旋成一朵花。
正闹着，屋里传来姥姥的呼唤："福宝快来，有你娘的嫁妆要看！"东厢房的樟木箱里，整整齐齐码着王秀梅当年的嫁衣。姥姥抖开一件红底金线的对襟袄，袖口密密麻麻绣着百子图。"等你出嫁时..."话没说完，沈璃己经把头埋进衣服堆里，蹭了满脸的樟脑味儿。
日头西斜时，沈璃己经在三舅妈怀里睡得小脸通红。七个舅妈忙着往独轮车上装回礼：新蒸的枣馒头用红线拴着，腌好的雪里蕻装在陶罐里，最上面还放着个包袱皮——里头是姥姥连夜赶制的小棉鞋。
"这个带上。"大舅王铁柱往沈建业怀里塞了个麻袋，里头扑棱棱首动——是两只绑着腿的芦花鸡。"开春让福宝看母鸡下蛋。"
七个表哥追着独轮车跑出老远，大表哥王大柱的棉鞋都跑掉了。沈璃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晚霞满天，十西哥哥们的身影在雪地上拉得老长。她突然举起小手，银镯子在暮色中闪了闪，像是跟姥姥家告别。
回村的路上飘起细雪，十西毛解下围巾给独轮车搭了个小帐篷。沈璃蜷在棉被堆里，手里还攥着午饭后姥姥给煮的茶叶蛋，蛋壳上用红纸染着福字。
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五伯沈建强突然停下脚步。树梢上挂着盏不知谁家的红灯笼，在风雪中轻轻摇晃，暖光透过雪幕，在雪地上映出个晃动的光圈。
沈璃从被窝里探出头，看见自家院门前的红灯笼也亮起来了。奶奶的身影站在灯笼下，手里铜盆的热气在寒风里凝成白雾。独轮车的辙印在雪地上蜿蜒，像条银色的丝带，把这个温暖的年初二永远系在了记忆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