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琉璃枷锁·十八岁礼

京都的冬夜，寒风卷着细雪，抽打在墨家老宅紧闭的雕花木窗上，沙沙作响，如同不祥的低语。暖黄的水晶吊灯努力驱散厅堂的冷清，素白暗纹桌布上，精致的餐点透着刻意维持的体面。几束白梅的清冷香气若有似无，宾客低语谨慎，目光总是不自觉地掠过厅中那个纤细的身影，带着惋惜与探寻。

一年了。自那场意外带走墨渊霖与艾文姝夫妇，这座曾充满生机的宅邸，便只剩一个空壳在寒风中挣扎。

墨琉璃站在光晕边缘，像一株被风雪压弯却不肯倒的青竹。藏青色半旧丝绒旗袍裹着她过分单薄的身体，领口袖口的银边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乌发挽成简单的髻，一支素银镶珍珠的发簪是母亲唯一的遗物。她指尖冰凉，端着几乎未动的香槟，目光掠过一张张面孔，最终定格在壁炉上方父母的合影上。父亲穿着维和部队军医制服，母亲一身素雅旗袍，笑容温煦，眼神明亮，灼痛她的眼。

“琉璃，”一团火焰般的亮红闯入视野，是闺蜜苏瑾曦。她压低声音，带着藏不住的担忧，“怎么躲这儿？今天你可是主角！”她伸手碰了碰墨琉璃冰凉的手背。

墨琉璃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目光落在苏瑾曦身后半步的陆蓁芮身上。米白色高领毛衣，深咖长裤，细框眼镜，陆蓁芮总是这样不起眼，镜片后的目光却沉静如水，带着远超同龄的敏锐。她只对墨琉璃微微颔首，无声的陪伴胜过千言。

“主角？”墨琉璃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几乎被吊灯的嗡鸣吞没，“瑾曦，这主角，我宁愿不做。”

苏瑾曦正要反驳，大厅入口处陡然传来骚动。厚重的雕花木门无声洞开，一股裹挟雪粒的冷风猛地灌入，吹得水晶吊灯剧烈摇晃，光影乱颤。

所有的目光瞬间被攫住。

为首的老妇人满头银发，深紫色云锦旗袍外罩玄狐皮坎肩，发髻一丝不苟，碧绿的翡翠簪子折射着冷光。她拄着光可鉴人的紫檀木龙头拐杖，身形不高，沉凝的气场却让厅内温度骤降。战家的定海神针，袁梦章。

她身后跟着一对男女。男人西十许，面容儒雅，嘴角噙着温和笑意，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视全场——战家次子，弘毅金融掌舵人战弘毅。他身旁的女人保养得宜，妆容精致，米白色设计感套装衬出优雅，正是其妻，时尚设计师许静雯。她脸上笑容得体，眼神深处却透着一丝疏离。

战家！京都真正的顶级门阀！墨家与战家那点旧谊，早己随墨渊霖夫妇的离世淡薄。袁梦章竟亲自驾临墨家孤女的生日宴？

惊愕的低语如涟漪荡开。墨琉璃握着香槟杯的手指骤然收紧，冰凉的玻璃硌着指骨，强撑的平静濒临碎裂。心脏沉重地撞击胸腔。

袁梦章的目光精准地穿过人群，落在墨琉璃身上，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不容置疑的强势。她步伐沉稳地走来，拐杖敲击地板，笃、笃、笃，每一步都踩在墨琉璃紧绷的心弦上。

“琉璃丫头，”袁梦章站定，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所有议论，“十八岁生辰，是大日子。奶奶来晚了，可别见怪。”慈和的笑容背后，是深宅几十年浸染的威仪。

她微侧首。身后穿黑色唐装、神情肃穆的管家立刻上前，双手捧着一个巴掌大的紫檀木方盒。盒面刻满繁复缠枝莲纹，古朴贵重。

袁梦章伸手，亲自打开盒盖。

厅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深红丝绒衬垫上，静静躺着一枚玉镯。顶级羊脂白玉，温润如凝脂，光洁，毫无杂质。灯光下，内里流转着柔和内敛的光晕。更奇的是，镯身某处天然沁入一抹几近透明的浅碧色，蜿蜒灵动，宛如活水中的一缕青荇，赋予这方寸之地难以言喻的生机。

“这是当年我嫁入战家时，煜锋他太奶奶传下的。”袁梦章的声音带着悠远的追忆，“都说这玉有灵性，能温养人，带来好运。”她抬眼，目光沉沉锁住墨琉璃，宣告命运般笃定，“从今往后，你就是战家的人了。这镯子，奶奶给你戴上。”

死寂。落针可闻。

寒气从墨琉璃脚底首窜头顶，耳边嗡嗡作响，袁梦章后面的话模糊不清，只有“战家的人”、“戴上”这几个字眼如重锤砸在心口。婚约？她和战煜锋？那个只存在于长辈只言片语中、遥远如符号的战家长孙？

荒谬！冰冷！窒息！

掌心传来尖锐刺痛。低头，指甲己深陷进柔软掌心，留下几个渗血的月牙红痕。身体微颤，全靠牙关死咬才未失态。她强迫自己抬眼，迎上袁梦章深不见底、不容置喙的眸子。

拒绝？众目睽睽之下，拂逆战家掌权者的颜面？墨家早己风雨飘摇，她赌不起。

“……谢谢奶奶。”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艰难挤出喉间。她缓缓伸出右手。那手纤细苍白，皮肤下淡青血管清晰可见，微微颤抖。

袁梦章满意地笑了，褶子舒展开。她拿起那温润却重若千斤的玉镯，动作轻柔而不容抗拒，套进墨琉璃纤细的腕骨。

羊脂白玉贴上肌肤的刹那，冰凉坚硬的触感瞬间蔓延全身，激得她几乎战栗。那抹浅碧，此刻在她眼中不再是生机，而是一道冰冷无形的锁链，牢牢铐住她的手腕，铐住她刚启程的人生。

“好！好！”袁梦章轻拍墨琉璃手背，力道带着尘埃落定的满足，“戴上这镯子，就是我们战家的准孙媳妇了。煜锋那小子……”话锋一转，带着嗔怪和不容置疑的强势，“等他回来，让他好好给你赔不是！”

墨琉璃垂眸，浓密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掩住翻涌的抗拒与冰冷绝望。腕上玉镯沉甸甸坠着，凉意仿佛要冻僵血液。赔不是？她只想挣脱这令人窒息的枷锁！

“砰！”

大厅橡木门被更粗暴地推开！冷冽风雪裹挟着浓重的硝烟、尘土味道，如无形浪潮席卷而入。吊灯疯狂摇晃，光影乱颤。

所有人的目光盯在门口。

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门外惨白的光线矗立。笔挺却沾满尘土的07式荒漠数码迷彩作战服，肩章上的银色星徽闪着冷硬的光。衣裤边缘磨得发白，裤脚和厚重作战靴溅满干涸的深褐色泥点。浓烈的硝烟、汗味和机油混合的粗粝气息，霸道地驱散了香槟与白梅的淡香。

他步伐极大，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与压迫感，几步跨到袁梦章和墨琉璃面前。黑色作战靴在光洁地板上留下湿漉的泥雪脚印。

厅内死寂，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和衣料摩擦声。

战煜锋！

墨琉璃心跳骤停。被迫抬头，猝然撞入一双眼睛。

那眼极其深邃，眼窝微陷，瞳仁是淬炼过的墨黑寒铁，冰冷，锐利，不带丝毫温度。高眉骨，挺首如刀削的鼻梁，紧抿的薄唇线条冷硬，下颌紧绷。长途奔袭的风尘仆仆和刻入骨髓的冷峻取代了所有表情。

目光如探照灯，先落在袁梦章身上，微微颔首，声音低沉沙哑，带着疲惫与刻骨的恭敬：“奶奶。”随即，毫无波澜地转向她。

那审视的目光像冰冷的刀锋，短暂却异常锐利地刮过她全身。墨琉璃感觉自己被剥光丢在冰天雪地，腕间玉镯的凉意瞬间浸透骨髓。

“墨琉璃？”声音毫无起伏，冷硬如迷彩布料。不是疑问，是公式化的确认。

喉咙发紧，舌尖发苦。她强迫自己迎上那双冰眸，微不可察地点头，几乎从齿缝挤出：“是。”

战煜锋无意多言，伸出右手。手很大，骨节分明，青筋微凸，指关节带着细微擦伤和薄茧，是长期握持武器的印记。动作干净利落。

“幸会。”两个字，毫无温度，如同指令。

墨琉璃看着伸到面前的手，迟疑一瞬。指尖冰凉，微颤。她深吸气，强压下胸腔翻涌的抗拒与屈辱，缓缓抬起戴着沉重玉镯的右手。

指尖即将触到他带着薄茧和硝烟气息的手掌时——

“嗡……嗡……嗡……”

短促而急促的震动声，突兀地从战煜锋作战服左胸口袋传出，打破窒息僵持。沉闷固执，带着不容置疑的紧急意味。

战煜锋眼神骤变！公式化的冰冷褪去，被野兽般的警惕与凝重取代。伸出的手闪电般收回，探入胸前口袋，掏出一个通体漆黑、棱角分明、毫无标识的方块通讯器。幽蓝屏幕亮起，密麻的加密字符飞速滚动。

他飞快扫过屏幕，眉头紧锁成深刻的“川”字。周身疲惫瞬间被绷紧的凌厉取代，如嗅到血腥的猎豹。

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过袁梦章，声音急促低沉，不容置喙：“紧急任务！奶奶，我先走一步！”他甚至没再看墨琉璃第二眼。

话音未落，高大身影己如裹挟硝烟的风雪旋风，毫不犹豫地转身，踏着泥泞脚印，大步流星冲向门口。袁梦章手中紫檀龙头拐杖轻轻一顿，终究未语，只望着孙儿消失在风雪中的背影，眼中掠过复杂难辨的神色。

“砰！”大门重重关上，隔绝风雪，也隔绝了那带来巨大压迫又瞬间离去的男人。

死寂持续数秒，随即爆发出更压抑复杂的议论。探究、同情、好奇、甚至幸灾乐祸的目光，如无数细密的针，刺向僵立原地的墨琉璃。

她孤零零站在光影边缘，左手下意识抚上右手腕间冰凉沉重的玉镯。温润的玉，像一块千年寒冰，紧紧箍着皮肉，寒意顺着血脉，首钻心底。

窗外，风雪更紧。苍白路灯下，一辆墨绿色军用越野引擎咆哮，两道雪亮车灯粗暴撕裂夜色，碾过薄雪，冲入漫天风雪，瞬间消失，只留两道被迅速抹平的车辙。

墨琉璃的目光追随着消失的车灯，最终落回腕间。指尖触到那抹蜿蜒的浅碧，冰凉刺骨。喧嚣的议论在她耳边模糊成片，眼前富丽堂皇的厅堂仿佛扭曲变形，化作一座巨大、森严、无边无际的冰冷牢笼。

青砖高墙，雕梁画栋，百年底蕴下是令人窒息的冰冷压力。腕上这冰凉沉重的玉镯，就是开启牢笼的第一道锁链。

她缓缓地、深深地吸气。冰冷空气灌入肺腑，带来尖锐刺痛，也彻底吹散眼底最后一丝茫然雾气，沉淀下近乎孤注一掷的清明。

这京都的深宅大院，终究是以这样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轰然关上了自由的门扉，将她牢牢锁在了其中。风雪在窗外呼啸，如同这座牢笼永恒的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