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奥迪碾过最后一段覆雪的青石板,沉闷的咯吱声在森严门楼前停歇。风雪似乎比离开墨家时更烈,呼啸着抽打车顶。
“琉璃小姐,到了。”前排驾驶座的声音平板无波,像报告货物送达。
墨琉璃推开车门。
“呼——!”
凛冽风雪裹挟着沉郁厚重的气息劈面而来——顶级的沉水檀香、古旧木料、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硝石味。这气息霸道地宣告着此地主人的威严。她下意识裹紧单薄的藏青色羊绒大衣,指尖触到腕间冰凉的玉镯,那沉甸的触感是无形的烙印。
眼前是两扇厚重的朱红大门,足有三西米高,密密麻麻钉着碗口大的黄铜门钉,在风雪中闪着冷硬的光。门楣高悬乌木巨匾,“战府”两个鎏金大字笔力千钧,金戈铁马之气扑面。匾额下,一对石狮踞守门墩,狮口大张,双目圆瞪,吞噬着来客的不安。
高耸门楼的飞檐在风雪中勾勒出凌厉剪影,沉默俯瞰。无形的威压,沉甸甸地从每一块砖石渗出。
“琉璃乖囡!可算来了!冻坏了吧?”袁梦章带着南方口音的急切女声打破了沉肃。她竟亲自迎出洞开的大门,步履比在墨家更轻快。深紫云锦旗袍外罩着厚实的墨色貂绒大氅,紫檀龙头拐杖笃笃点地。
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热切,几步跨下覆雪的青石台阶,不容分说地攥住墨琉璃冻得冰凉的手。那手保养得宜,却带着不容挣脱的灼人力道。
“奶奶,”墨琉璃想抽手,却被攥得更紧,只能微躬,“劳您出来,不敢当。”
“什么敢当不敢当!”袁梦章嗔怪地拍她手背,力道带着亲昵的强势,“一家人了!快进屋暖暖!”几乎拖拽着她往里走。
“嫂子!嫂子!你就是我嫂子吗?”清脆如银铃的声音撞破沉闷。一个嫩黄色身影裹着雪白兔毛围脖,像灵动小鹿从门内蹦跳出来。圆圆的苹果脸冻得红扑扑,杏眼又大又亮,长睫毛扑闪着,毫不掩饰好奇与惊艳地打量墨琉璃。
“语嫣!没规矩!”袁梦章嘴上呵斥,脸上却宠溺,“还不快叫人!”
“嫂子好!”战语嫣站首脆喊,随即又凑近,眼睛亮得惊人,“哇,嫂子比照片还好看!奶奶说大哥有福气,我还不信呢!”天真烂漫的笑容,纯粹的热情,像一道短暂的光。
“你好,语嫣。”墨琉璃勉强挤出笑容,对这过度的热情点头。少女身上的暖意,让她紧绷的神经微松。
“走走走,冷死了!”战语嫣自来熟地挽起墨琉璃另一只胳膊,簇拥着她和袁梦章进门。
踏入朱红大门,风雪瞬间隔绝。暖意融融的空气裹挟着更浓郁的檀香和不知名熏香扑来。眼前豁然开朗——宽敞的青石板天井庭院。飞雪在古松翠柏上积了薄白,肃穆清幽。抄手游廊沿庭院延伸,朱漆廊柱粗壮,雕梁画栋的屋顶下悬着古朴宫灯,柔光晕染。方正布局,气派森严,百年底蕴沉淀出令人屏息的规矩感。
“来,琉璃,奶奶带你认认路。”袁梦章兴致高昂,拉着她的手沿左侧游廊走,语速飞快,“这是正厅,待客用…那是餐厅…哦,那是你叔叔弘毅的书房,他忙,没事别去打扰……”热情洋溢的声音在寂静庭院回荡,像一张无形的网。
墨琉璃被动跟着,目光沉静扫过紧闭的雕花木门和幽深院落,丈量着陌生领地,评估潜在威胁。腕间玉镯随步伐轻晃,浅碧色在廊下幽光中泛着冷意。
经过一处月洞门,脚步几不可察一顿。侧后方,一道审视目光如冰冷针尖,细细密密扎在背上。居高临下,锐利探究,夹杂一丝疏离。
她微微侧目,廊柱遮掩下,余光扫过月洞门内另一进院落。一扇雕花木窗半开,窗棂后立着两人。
正是战弘毅。深灰羊绒开衫,熨帖白衬衫,儒雅闲适。脸上温和笑意依旧,却未达眼底。目光穿过风雪回廊,精准落在墨琉璃身上,平静无波,却带着洞悉人心的穿透力,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与风险。
他身旁半步后,是许静雯。米白高领羊绒长裙,同色针织开衫,长发松挽,碎发垂落,慵懒优雅。手捧骨瓷杯,姿态闲适,仿佛随意一瞥。目光却如淬冰琉璃,冷淡疏离,从墨琉璃发顶滑到脚踝,缓慢清晰,带着不动声色的挑剔。嘴角若有若无的弧度,没有半分温度。
两道目光,无形冰锥,瞬间刺穿袁梦章的暖意和战语嫣的轻松。寒意爬上墨琉璃脊背,比门外风雪更甚。
“嫂子,你看那边!”战语嫣浑然不觉,兴奋地摇晃她胳膊,指着庭院角落一株盛放腊梅,“我和奶奶种的!香不香?”
墨琉璃收回视线,压下心头波澜,望向冷香袭人的腊梅。“嗯,很香。”声音尽量平稳,脸上却挤不出笑。那目光余威,如冰蛇盘踞心间。
袁梦章似未察觉暗流,依旧热情拉着她前行:“琉璃啊,住西边‘听雨轩’,离奶奶‘松鹤堂’近,清净!语嫣住隔壁‘撷芳阁’,你们正好作伴……”话语连珠,不容置喙地安排着位置。
穿过几重院落,一处僻静小院呈现眼前。院门悬小匾,“听雨轩”三字娟秀。院不大,雅致,几竿修竹在风雪中沙沙摇曳。
袁梦章推开正屋门。淡淡新家具气息混合上好熏香扑面。房间极尽用心,古董摆件、苏绣屏风价值不菲。红木家具光可鉴人,紫檀梳妆台摆着全新未拆顶级护肤品。蚕丝被褥柔软昂贵,厚重织锦窗帘隔绝了大部分风雪与光线。温暖如春,奢华舒适。
“看看,喜欢吗?”袁梦章拉着她的手环顾,满意中带着掌控感,“缺什么跟奶奶说!以后啊,这儿就是你的家!”
家?
墨琉璃目光缓缓扫过这精致如样板间的屋子。每件陈设价值连城,细节无可挑剔,却冰冷得没有烟火气,更无“家”的暖意。它像一个精心布置的黄金囚笼。
“谢谢奶奶,让您费心了。”她垂眸,长睫掩去所有情绪,声音平静无波。
“傻孩子,一家人说什么谢!”袁梦章笑着拍她手背,力道依旧不容置疑。像是完成重要任务,松口气,对战语嫣道,“语嫣,陪你嫂子说说话。奶奶去看厨房炖的燕窝。”又嘱咐几句,这才拄拐由丫鬟搀着离开。
房门轻合,隔绝外音。只剩墨琉璃和兴奋的战语嫣。
“嫂子!快看!”战语嫣拉她到梳妆台前,指着崭新护肤品,“这牌子可难买!奶奶特意国外带的!还有这个……”蹦到衣帽间推开实木门,“看!按你尺寸新做的衣服!奶奶眼光好极了!”
墨琉璃任由她拉着,目光却未落华服美饰。安静站着,像尊无生气的玉雕,只有腕间玉镯贴肤传递寒意。
战语嫣叽喳一阵,终于察觉沉默疏离。笑容淡下,无措绞着围巾流苏:“嫂子……你不开心?不喜欢这里?”
墨琉璃抬眼,看进少女清澈见底、真切担忧的眸子。心中冰冷被纯粹关切融开一丝缝。她轻轻摇头,声音放柔:“没有,语嫣。只是……有点累,路上吹了风。”
“哦!”战语嫣立刻信了,松口气又雀跃,“那嫂子快休息!我不吵你!我住隔壁,有事叫我!”她快乐地蹦跳离开,细心带上门。
“咔哒。”
门锁轻响,锁住墨琉璃最后强撑的镇定。死寂如潮水涌来,将她淹没。窗外风雪呜咽被厚重阻隔,只剩沉闷背景音。
她走到窗边,未拉帘,静静站立。暖气充足,她却如置冰窟。腕上玉镯沉甸,浅碧色在柔和光线下流转幽冷光泽,像只冰冷的眼。
袁梦章过度的热情如滚烫糖浆令人窒息;战语嫣天真的亲昵似短暂烛火难驱阴霾;战弘毅穿透的审视与许静雯冰冷的疏离,是悬顶利刃,无声提醒此地险恶。
这哪里是家?分明是另一个战场。无硝烟,却步步杀机。每一道回廊,每一扇闭门后,都可能藏匿陷阱。“好运”玉镯,此刻更像讽刺烙印。
墨琉璃深吸气,冰冷空气刺入肺腑带来痛感,混沌头脑瞬间清醒。她走到宽大红木雕花床前,指尖无意识抚过冰凉床柱。目光落在床头柜精致的紫檀木首饰盒上——袁梦章特意准备的。
她犹豫片刻,伸手开盖。深红丝绒衬垫空空,等待主人放入心爱之物。目光扫过丝绒,指尖探入盒底摸索。
动作顿住。
指尖触到一丝极细微、不属于丝绒的凸起。屏息,指甲小心抠住边缘,轻轻一掀。
一张折叠成指甲盖大小、薄韧异常的纸片,静静躺在衬垫夹层缝隙里。
心跳陡然加速。她飞快环顾,确认无人,用微颤指尖小心取出纸片。
纸片火柴盒大小,薄如蝉翼却坚韧。屏息凝神,借梳妆台明亮灯光,小心翼翼展开。
无署名。一行细小的硬笔字迹力透纸背,透出冷硬告诫:
“此宅深似海,一步一乾坤。遇事缓三分,言多必失,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切记,步步为营。”
字迹锋利,带着洞悉世事的冷漠警告。
墨琉璃瞳孔骤缩,捏纸片的指尖瞬间冰透!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首窜头顶,比玉镯的冰冷更甚!她猛地看向紧闭的房门,又迅速低头,指尖发力,将这张薄如蝉翼却重逾千斤的警告,狠狠揉进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