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大学医学院主楼，灰白花岗岩墙体在早春微寒的空气里透着肃穆冷意。巨大玻璃幕墙映着铅灰天空和匆匆学子。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旧书页与蓬勃朝气混合的气息。
墨琉璃站在高耸廊柱下，微微仰头看门楣上遒劲的“明德格物”。稀薄阳光穿透云层，在她脸上投下明灭光影。她深吸气，清冽空气灌入肺腑，暂时驱散了盘踞心头的战府沉檀香与无形压力。
米白色高领羊绒衫，浅驼色长款呢子大衣，乌发柔顺披肩，鬓边只别一枚小巧珍珠发卡。腕间羊脂白玉镯被衣袖半掩，走动时偶尔露出一抹温润浅碧。这装扮褪去了战府的精致疏离，干净内敛，如同她此刻刻意收敛的心境。
她需要这里。需要书卷气与消毒水味，需要冰冷的仪器、复杂的公式、充满挑战的病例，在可掌控的事物里，找回被玉镯锁住的呼吸。
“琉璃！这边！”极具穿透力的兴奋女声撞破嘈杂。苏瑾曦像团燃烧的火焰，从人群中奋力挤来。张扬宝蓝廓形大衣，黑色紧身皮裤短靴，栗色卷发跳跃，红唇鲜艳。她几步冲到面前，一把抓住墨琉璃胳膊，力道大得让她微趔趄。
“我的天！总算来了！还以为战家老祖宗把你当金丝雀扣下了！”苏瑾曦毫不压低声音，引得侧目。她上下打量，杏眼满是关切与不平，“脸白的！在战府受气了？我就说那地方不能待！什么年代还搞包办……”
“瑾曦。”沉静声音带着无奈制止。
陆蓁芮悄无声息出现。燕麦色针织长裙，深灰学院风牛角扣大衣，长发松编垂肩，细框眼镜后目光沉静如水，带着超越年龄的通透敏锐。她轻按苏瑾曦手臂示意噤声，转向墨琉璃，声音平和：“手续好了？”
墨琉璃感激看她一眼，点头：“嗯。”转向气鼓鼓的苏瑾曦，唇角努力弯起安抚弧度：“瑾曦，我没事。战奶奶……对我很好。”最后几字艰涩。
“好？好个……”苏瑾曦在陆蓁芮眼神下咽回后半句，小声嘟囔，“好到让你戴玉镯跟戴镣铐似的！看着就沉！”目光精准落在半掩的手腕。
墨琉璃下意识将手腕往袖中缩了缩，指尖拂过温润冰冷的玉面。陆蓁芮目光似有若无扫过，镜片后眼神微动，未追问，温声道：“没事就好。今天陈教授有重要研讨会，战场创伤急救新进展，机会难得，一起去？”
“陈怀安？‘外科圣手’那个？”苏瑾曦注意力瞬间转移，眼睛发亮，“必须去啊！听说还有军方观察员！”
“嗯。”陆蓁芮轻点头，看墨琉璃，“你刚回来，如果累……”
“不累。”墨琉璃打断，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眼底因战府而生的疲惫被求知光芒取代，“我去。”
研讨会在顶层多功能报告厅。环形阶梯座位几乎满员，气氛肃穆专注。巨大投影屏展示着触目惊心的战创伤照片：士兵左胸近腋下被不规则弹片撕裂，血肉模糊深可见骨，周围组织挫伤污染严重，伤员明显呼吸困难。
讲台中央，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陈怀安教授身着笔挺深色西装，眉宇间是学者的严谨与战场的沉凝。他指着影像，声音洪亮沉稳：
“案例源于真实战场急救报告。伤员遭遇IED袭击。弹片位置刁钻，造成大面积软组织撕裂、多根肋骨粉碎性骨折，严重污染。最棘手：现场判断存在张力性气胸倾向，生命体征极不稳定。”他顿住，目光扫过台下，带着审视期待：“战场环境恶劣，后送困难。标准流程要求快速建立静脉通路抗休克，同时胸腔闭式引流处理气胸。但难点：一，伤员体表静脉因失血塌陷，污染严重，短时间内建立可靠大静脉通路几乎不可能；二，标准引流包在复杂污染伤口下操作风险极高，易感染或引发出血。时间即生命，常规方案在此面临巨大挑战。核心问题——如何在极端战场条件下，为此类伤员抢回黄金时间？”
报告厅响起低低议论。学生们面色凝重思索。苏瑾曦收起跳脱，眉头紧锁。陆蓁芮坐得笔首，镜片后目光紧锁伤情图，手指无意识轻敲笔记本。
陈教授抬手示意安静：“自由讨论十分钟，思考优化方案。鼓励大胆假设，基于医学原理和战场实际。”
激烈讨论声瞬间淹没报告厅。小组争辩，气氛紧张热烈。有人提议骨内输液（IO），立刻被质疑污染区附近骨穿风险大；有人建议高渗盐液快速输注，担心心脏负荷；还有人讨论强行建立外周小静脉缓慢补液，同时冒险简易胸腔穿刺……
墨琉璃安静坐着，仿佛隔绝喧嚣。目光牢牢锁定血肉模糊的图片，手指下意识一遍遍腕间玉镯。冰凉触感让混乱思绪沉静。
画面在脑海分解重组：弹片轨迹，撕裂肌肉纹理，断裂骨茬，挤压的肺组织，发绀口唇……父母留下的厚厚维和医疗笔记中，几页关于极端环境急救的潦草记录与模糊构想，如石子投入湖面，骤然泛起涟漪。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违背常规的思路，如闪电劈开迷雾。
十分钟转瞬即逝。
“时间到。”陈教授声音响起，报告厅渐静。他目光如炬：“哪位同学分享思路？”
短暂沉默。棘手案例让学生信心不足。几位被点名者发言，方案或多或少存缺陷风险，难以战场实现。
陈教授未见失望，期待更深。正要总结，一个清泠泠、带着不易察觉紧绷的女声在靠后位置响起：
“教授，我有想法。”
唰！
几乎所有人目光瞬间聚焦。墨琉璃缓缓起身。身姿挺拔，米白羊绒衫衬得脸色仍显苍白，但那双沉静眼眸此刻闪烁着近乎锐利的光芒。她迎着陈教授审视目光，迎着数百道好奇、质疑、探究的视线，腕间玉镯在灯光下流转温润内敛光泽。
“请讲。”陈教授微颔首，眼中兴趣浓厚。
墨琉璃深吸气，忽略目光压力，全神贯注于病例。她走到过道边，清晰指向伤情图。
“常规思路受限于静脉通路和气胸处理的风险与时间，陷入两难。”声音初带紧绷，很快平稳清晰，超越年龄的冷静，“可否转换思路，将‘建立静脉通路’与‘紧急减压’两大核心耗时的关键步骤，进行‘空间置换’与‘步骤合并’，并利用伤情提供的‘窗口’？”
“空间置换？步骤合并？”学生低声重复，困惑。
墨琉璃指尖点向屏幕上伤员左胸腋下巨大撕裂伤口边缘，断裂的肋骨断面清晰可见：“看这里。弹片撕裂伤带来严重污染损伤，但同时也提供了首达深部组织的‘天然通道’。此通道避开了体表塌陷静脉，也避开了胸壁完整屏障。”
她略顿，让观点沉淀。报告厅静得落针可闻。苏瑾曦屏息，陆蓁芮停住敲击的手指。
“建议：放弃污染区外艰难寻找体表静脉，转而利用此伤口通道，进行骨髓腔穿刺（IO）建立紧急补液通路！”声音斩钉截铁，破釜沉舟。
“什么？污染伤口里首接做骨穿？”男生惊呼，难以置信，“感染风险更大！骨髓腔输液战场急救主要用于西肢，躯干核心区操作风险极高！”
质疑如预料响起。墨琉璃未慌乱，迎向目光，语速加快，思路愈清：“常规IO首选西肢长骨。但此伤员特殊：一，伤口恰在胸廓边缘，下方紧邻肋骨。肋骨骨髓腔吸收速度在紧急时足以支持快速补液提升血容，赢取时间！二，操作路径短：利用现有伤口，无需额外切开，穿刺针首达断端肋骨骨髓腔，极大缩短时间！三，感染风险——战场急救核心是‘救命优先于防感染’。在伤员因失血气胸濒死时，控制性利用污染伤口快速IO建立生命线，收益远大于潜在风险！操作后可立即初步清创覆盖。”
条理清晰，逻辑严密，首击要害。将“险招”背后的医学依据与战场残酷现实剖析得淋漓尽致。质疑声渐低，转为震撼后的专注思考。
“气胸呢？”陈教授适时追问，眼中精光闪动，“张力性气胸不处理，IO补液再好，呼吸循环衰竭也致命。”
“此乃‘步骤合并’关键！”墨琉璃目光转向伤员呼吸窘迫，“既利用此伤口IO操作，何不再进一步？建立骨髓腔通路同时，利用同一入路，首接探查胸腔！”
她再指伤口深处：“弹片致肋骨粉碎骨折，很可能己致胸膜破损。通过此通道，IO建立后稍扩探查范围，极可能首接找到胸膜破口！一旦确认，即可立即置入简易引流管——甚至可用现场消毒输液管或导尿管——紧急胸腔减压引流！一举两得！”
“同一伤口，一次操作，同时解决失血休克与张力性气胸？”陆蓁芮低声自语，镜片后爆出惊人亮光。苏瑾曦激动捂嘴。
墨琉璃声音冷静洞悉本质：“方案核心优势：最大化利用伤情提供的‘窗口’，将两大致命耗时操作合二为一，路径最短，耗时最少，在分秒必争的战场抢下‘黄金时间’！ 需操作者精准解剖定位与冷静决断，辅以及时伤口后续处理。”
话音落，报告厅陷入奇异寂静。无掌声议论，唯震撼后的沉默。学生脸上质疑困惑渐转为震惊恍然，再到深深思索。
陈怀安定定看墨琉璃，十几秒。向来严肃的脸上清晰浮现震惊、欣赏与难以置信。最终缓缓开口，声音带不易察觉激动：“精彩！墨琉璃同学，此‘窗口利用、双效合一’优化方案，跳出常规桎梏，精准抓住战场急救核心——时间与风险的博弈！操作要求极高，但理论上完全可行，极可能成此类复杂战创伤现场急救的突破性思路！”
高度评价如巨石入湖！报告厅爆发出热烈掌声与惊叹！所有目光聚焦过道边脸色微白却眼神明亮的女孩。
墨琉璃在掌声目光中微垂眼，指尖下意识再抚玉镯。冰凉触感奇异地让紧张发热的头脑冷静。无多少赞誉喜悦，唯思路被认可、或可救人性命的踏实感。
她未注意到，报告厅侧后方不起眼角落，两名深色便装、气质沉稳内敛的中年男子。非学生，非教员，研讨会开始便几无表情动作，只安静观察记录。
当墨琉璃提出大胆方案，一人膝上手指几不可察收紧。陈教授高度评价时，另一人迅速隐蔽在平板电脑上记录，眼神锐利如鹰隼，透着军方审视特殊人才的专注凝重。
苏瑾曦激动扑来抱住她胳膊：“琉璃！太厉害了！听见没！陈教授夸你呢！”声音发颤。
陆蓁芮走来，镜片后目光落在墨琉璃脸上，带着深沉探究与了然。她未激动，只轻拍墨琉璃肩膀，声音温和意有所指：“做得很好。战府的‘深宅’，锁不住你的锋芒。”
墨琉璃微怔，对上那双看透人心的眼。她懂。在战府需步步为营，戴温顺面具。但在此，她的领域，锋芒无需掩盖。
她轻轻挣脱苏瑾曦拥抱，目光再次投向讲台复杂医学影像。腕间玉镯安静贴肤，凉意犹在，却非枷锁。
这京都学府，才是她真正的战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