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结下善缘

二零零八年，我七岁，读小学一年级，因为英语成绩不好，在别的小朋友都放学回家的时候，我都要被姥姥拉着小手送去上补习班，夏天的阳光像融化的蜂蜜，黏稠地涂满森林小路两侧的洋槐树。我背着印着米老鼠的蓝色书包，被姥姥拽着往英语补习班走。书包里的《新概念英语》第一册硌着后背，每走一步，铅笔盒就在里面哐当响，像在敲一面不耐烦的小鼓。

去上课的路上要穿过一个市场，还要经过一家超市，这两个地方恰恰是下午西点半放学以后人最多的时间，我一边跟姥姥蹦蹦跳跳的聊天，一边极不情愿的往前走，“快点走，迟到了又要罚站。”姥姥的手指掐着我的手腕，她深蓝色的的确良衬衫后背洇出个扇形的汗渍，像片被雨水打湿的云。我们拐出菜市场时，卖鲫鱼的摊位还在哗啦哗啦地刮鳞，腥气混着烂菜叶的酸腐味追着我们跑，首到钻进那条栽满洋槐的小路，蝉鸣才突然炸开，把那些嘈杂都劈成了碎片。

翠绿的柳树垂下茂密的枝头，金黄色的夕阳扫过树枝的间隙，散落在人群身上的斑驳光影如同电影里时光之河流淌人间，我的目光被前面围拢的人墙勾住了——约莫二三十人，像被磁石吸住的铁屑，把窄窄的小路堵得只剩条缝。人群里有穿校服的放学回家的中学生，有系着围裙的卖菜主妇，有骑着电瓶车来接孩子的家长，还有几个穿西装的叔叔，公文包歪斜地挂在肩上。

“咋回事？”姥姥踮起脚往人堆里望，她手腕上的银镯子硌着我的手背。我顺着她的目光挤到前排，心猛地像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

一个男人趴在块木板车上。木板车底下钉着西个汽车轮子，漆皮掉得斑斑驳驳，露出锈红色的底。他没有腿，灰扑扑的裤管在膝盖下方打了两个死结，右胳膊的袖管空荡荡地垂着，像只被风吹瘪的袜子。只有左胳膊弯着，手肘撑在木板上，手指蜷曲着抠住一个旧话筒——那话筒的金属网罩凹进去一块，电线像条蛇似的绕在他手腕上，末端连着个巴掌大的旧录音机，就放在木板边缘。

“……在那遥远的小山村，小呀小山村……”

他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晒谷场的稻草，但每个字都带着一种奇怪的韧劲，钻进人耳朵里。他的头发结成毡片，沾着草屑和泥土，阳光照在上面，能看见细小的白虱在爬。脸黑得像锅底，只有颧骨处磨得发亮，右眼皮上有道月牙形的疤痕，随着歌声微微颤动。当他唱到“我那亲爱的妈妈，己白发鬓鬓”时，左手指尖轻轻敲了敲话筒，发出“嘟嘟”的声响，像有人在敲一扇蒙着灰的窗。

木板车前放着个豁了口的搪瓷缸，缸里的硬币堆得像座小宝塔，壹角的、伍角的、壹元的，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一个扎蝴蝶结的小姑娘跑上前去，把手里的巧克力派轻轻放在瓷缸里，她粉色的公主裙蹭到了木板车的轮子。男人不停作揖，反复的说着谢谢和祝福的话，随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结在脏污的脖子上滚动着，继续唱下一段。

“姥姥，他怎么趴在那儿？”我拽了拽姥姥的衣角，英语补习班的单词突然在脑子里乱成一锅粥。书包带勒得肩膀生疼，米老鼠的笑脸被汗水浸得模糊。

姥姥没说话，只是把我往她身后拉了拉。她的手心全是汗，我的手腕被攥出几道红印。周围的人都不说话，只有蝉鸣和歌声在空气里撞来撞去。穿校服的男生往缸里丢了枚五元纸币，纸币飘下去时，被风掀起个角，像只想飞的纸鸽子。卖菜妇把篮子放在地上，从围裙兜里摸出个鸡蛋，小心翼翼地搁在搪瓷缸旁边。

“给。”姥姥突然塞给我一枚硬币，是个亮闪闪的壹元币，在我掌心里发烫。

我捏着硬币往前蹭了两步。木板车上的人正唱到“妈妈的吻，甜蜜的吻”，他的眼神看了我一下，那眼神很平静，像村口池塘的水，虽然浑浊，却能看见底下的石子。他的睫毛上沾着灰，眨眼时像小刷子扫过眼皮。

我不敢！我不敢！我不敢！我感觉到丢人！这么多人看着我，而他又那么不堪，脏兮兮的那么不体面！“快去啊，没事儿的，快去！”在姥姥不断的催促下，我硬着头皮去走上前去。硬币掉进搪瓷缸的声音格外响，“当啷”一声，惊飞了槐树上的两只麻雀。男人的歌声停了两秒，“谢谢孩子！祝福你好好学习健康成长”，当时他的眼神我没敢看，只记得他又接着唱下去。我看见他左手指尖的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掌心磨出厚厚的茧，像块老树皮。

“走吧，要迟到了。”姥姥再次拽我的手腕，这次力道轻了些。人群后面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有人喊着“让让，让让”。我回头望了一眼，那个趴在木板车上的人被围在金色的光斑里，像一幅被揉皱的旧照片。他的歌声还在继续，混着蝉鸣和远处菜市场的喧嚣，像一根细细的线，缠在我书包上的米老鼠挂饰上。

“姥姥，”我踢着路上的小石子，书包在背上晃来晃去，“他为什么不回家呢？”

姥姥叹了口气，替我把滑到肩膀的书包带往上提了提：“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她顿了顿，又说：“以后看见这样的人，能帮就帮一把。”

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姥姥的影子和我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像两棵依偎的小树。英语补习班的大楼己经能看见尖顶了，上面的时钟指针正指向西点十五。我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五角硬币，又想起刚才那个男人敲话筒的声音，“嘟嘟”，像在敲我心里一扇没关严的门。

二零二三年八月的某个夜晚，当我大汗淋漓的手里拿着水和面包，身上贴着紧急救援对抗洪涝灾害的牌子，冒着大雨站在街头的那个夜晚，我感谢十六年前我拿着一块钱，走上前，放在了他的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