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瀑，疯狂地冲刷着巨大的落地窗，将窗外的世界模糊成一片晃动的、灰白的水幕。雨点密集地砸在强化玻璃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如同无数双手在绝望地拍打。安全屋顶层医疗套间里，却是一片被隔绝的、近乎真空的静谧。柔和的暖光从头顶洒下，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安神精油混合的、试图抚慰人心的气息，却压不住那股源自生命本身的、沉重的脆弱感。
糖糖醒了。
她小小的身体陷在蓬松雪白的被褥里，只露出小半张脸。脸色依旧苍白得像初雪，嘴唇没什么血色，带着大病初愈的透明感。但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睁开了，不再是之前那种被巨大恐惧吞噬的空洞，也没有了昏迷时的死寂。此刻，里面盛满了茫然。
一种纯粹的、如同初生小兽般的茫然。
她微微歪着小脑袋，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轻轻颤动，视线没有焦点地飘过洁白的天花板，飘过床边闪烁着幽绿淡蓝光芒的冰冷仪器，最后，怯生生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落在床沿那个沉默如山的高大身影上。
唐伯谦坐在那张宽大的扶手椅里，背脊挺得笔首，如同永不弯折的钢枪。他换下了染血的战术服，穿着一身深灰色的柔软家居服，湿漉漉的黑发随意垂落，遮住了些许额角那道浅疤。他微微前倾，一只骨节分明、带着些许薄茧的大手，极其僵硬地、小心翼翼地覆盖在糖糖露在被子外面、那只没有输液的小手上。动作笨拙，带着一种上位者从未有过的生涩，却传递着恒定的、不容置疑的暖意。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糖糖苍白的小脸上，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情绪——刻骨的痛楚、失而复得的巨大后怕、沉甸甸的守护意志……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虔诚的专注。三天三夜的不眠不休，在他冷硬如刀削的侧脸上刻下了疲惫的痕迹，却丝毫未能动摇他磐石般的姿态。
一大一小，一冷一柔，在暴雨的轰鸣声中，在仪器的微光里，无声地对视。
糖糖的视线，怯怯地扫过男人冷硬的下颌线，扫过他紧抿的薄唇，最后，落在他覆盖着自己小手的那只大手上。宽厚，温热，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力量感。她茫然的大眼睛里，那层薄雾般的困惑似乎更浓了。小嘴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
二舅唐仲霖轻步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机器余温的检测报告。他脸色依旧凝重，但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处，却燃着一簇劫后余生的、激动难言的火苗。他先是对唐伯谦微微颔首，目光快速扫过监护仪上平稳得如同教科书般的生命体征数据，然后才将视线落在糖糖那双茫然的大眼睛上。
“糖糖？”唐仲霖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带着医生特有的安抚力量，他微微弯下腰，试图与她的视线平齐，“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糖糖的小身体本能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大眼睛里的茫然中迅速掺入了一丝警惕，像只受惊的小鹿。她的小手在唐伯谦的掌心下，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似乎想抽回，却又被那温热的包裹所安抚，最终只是僵硬地停在那里。
她没有回答唐仲霖的问题，视线依旧固执地、带着探究，停留在唐伯谦那张没什么表情的冷脸上。
唐仲霖心中一沉。他推了推眼镜，转向唐伯谦，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混合着激动和忧虑的复杂：“大哥，最新的全序列基因图谱和神经突触活性扫描出来了。‘紫晶源质’……简首是神迹！它像一把精确无比的钥匙，不仅强行终止了基因崩解，修复了被毒素侵蚀的断裂链，甚至还……重新激活了部分因创伤而深度休眠的神经通路！糖糖的身体机能……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恢复基础稳态！”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凝重：“但是……代价也是巨大的。剧烈的基因层面修复和神经突触风暴，对大脑海马体和杏仁核区域造成了强烈的冲击。就像……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地震。短期记忆存储和提取功能严重紊乱，创伤应激相关的深层记忆被强行压制……甚至……部分更久远的记忆片段，也可能出现了……错位和丢失。”他深吸一口气，看着糖糖那双纯净却茫然的眼睛，“简单说……她可能……暂时忘记了……很多事。包括……她自己是谁，我们是谁……以及……刚刚经历的一切。”
忘记……
唐伯谦覆盖着糖糖小手的大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半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冰封的湖面下，仿佛有惊涛骇浪无声翻涌。忘记那些如同跗骨之蛆的恐怖记忆……或许是“源质”给予的一种残酷的仁慈？可忘记“自己”……忘记那些守护她的面孔……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糖糖苍白的小脸上，看着她眼中那片纯粹的、不染尘埃的茫然。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力量。
就在这时——
糖糖那只被唐伯谦大手覆盖的小手，极其轻微地、却异常清晰地……**动了一下！**
不是退缩。
不是恐惧。
而是……反握！
她用她那小小的、冰凉的、没什么力气的手指，极其微弱地、却带着一种源自本能的、不容置疑的力道……回握住了那只宽厚温热的大手！
动作很轻，很短暂。
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唐伯谦所有坚硬的防御！
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闪电劈中！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所有的冰冷、深沉、痛楚……都在这一刻被这突如其来的、纯粹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回应彻底击碎！只剩下巨大的、几乎将他灵魂溺毙的……狂喜和……酸楚！
糖糖似乎也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懵了。她茫然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只被宽大手掌包裹着的小手，又抬起头，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唐伯谦近在咫尺的脸。那眼神里的探究更深了，仿佛在努力辨认着什么。
她的小嘴，极其缓慢地、嗫嚅般地张开。干裂的唇瓣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般的声响。
病房里死寂一片。只有窗外的暴雨轰鸣，和监护仪规律而有力的“嘀——嘀——”声。
唐伯谦屏住了呼吸，心脏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他微微俯身，将耳朵凑近糖糖的唇边，深不见底的眼眸紧紧锁着她苍白的小脸。
几秒钟的沉寂，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
一个极其微弱、细若蚊呐、带着浓重睡意初醒的沙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孩童特有的模糊发音的声音，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拂过唐伯谦的耳膜：
“……守……糊……神……？”
守糊神……？
不是“守护神”。
是带着孩童特有的、模糊不清发音的……
“守糊神”。
这三个模糊的音节，如同投入深潭的三颗石子，在唐伯谦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的巨浪！瞬间将他带回那个弥漫着绝望与泪水的病房！带回那个她同样在混沌中呼唤着“守糊神”的时刻！
巨大的酸楚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冷静！他维持着俯身的姿势，身体如同被瞬间冻结的雕塑！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砸落在糖糖那只被他紧紧回握住的小手背上。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温热的，带着咸涩气息的液体，在糖糖冰凉的手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那是……
唐伯谦的眼泪。
这个刚刚扼杀毒蛇、孤注一掷的男人，这个心硬如铁、掌控千亿帝国的冰山，此刻，因为怀中这个小小的、脆弱的、在记忆的废墟中依然本能地呼唤着他这个模糊不清的“守糊神”的孩子……落泪了。
他猛地收紧手臂，将那只冰凉的小手连同糖糖整个轻飘飘的身体，小心翼翼地、却用尽了全身力气地拥入怀中！冰冷的唇紧紧贴着她柔软的发顶，高大的身躯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压抑到极致、带着破碎哽咽的嘶哑声音，紧贴着糖糖的发丝响起，每一个字都重逾千钧，如同最沉重的誓言，烙印在灵魂深处：
“……在。”
“守糊神……”
“……在。”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脆弱和……巨大到无法言喻的温柔。
糖糖被他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有些懵，小小的身体在他怀里僵硬了一下。但很快，那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冷冽松木气息包裹了她。她茫然的大眼睛里，那层薄雾般的困惑似乎被这温暖的怀抱冲淡了一丝。她的小脑袋无意识地在他胸前蹭了蹭，像只寻找温暖巢穴的小兽。
站在床边的唐仲霖，看着眼前这无声落泪的拥抱，看着大哥那瞬间崩塌又瞬间重塑的、从未如此柔软的神情，看着糖糖茫然中透出的那一丝本能的依赖……这位见惯生死的顶级医者，金丝眼镜后的眼眶也瞬间红了。他默默转过身，轻轻推了推眼镜，掩饰着眼底的。
就在这时——
“笃笃笃！”
病房的门被小心翼翼地敲响了。
唐季昀那颗沾着陶泥的脑袋从门缝里探了进来，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和小心翼翼的讨好。他手里捧着一个巨大的、刚刚烧制好的、还带着炉温的软陶罐子。罐子造型依旧歪歪扭扭，但罐口敞开着，里面装满了五颜六色、亮晶晶的……**糖纸！** 全是之前五舅唐战“战略储备”里那些糖果的漂亮包装纸，被小心地展平、清洗干净。
“糖糖？”唐季昀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看！六舅舅把你的糖纸……都收进罐子里了！亮晶晶的！像不像……装了一罐子彩虹？”
他蹑手蹑脚地蹭到床边，把那罐子温热的、装满彩色糖纸的软陶罐，轻轻地放在糖糖枕边。罐子里，各色糖纸在灯光下折射着细碎而温暖的光点。
糖糖被唐伯谦抱着，小脑袋从他怀里微微探出来，茫然的大眼睛看向那个敞口的罐子。当看到里面那些亮晶晶、色彩斑斓的糖纸时，她的眼睛……极其轻微地……亮了一下！
那是一种纯粹的、孩童对闪亮美好事物的本能喜爱。
她伸出那只没被抱住的小手，怯生生地、带着点试探，小心翼翼地……伸向罐子里……
她的指尖，轻轻碰触到了一张金色的、印着可爱小熊的糖纸。
柔软的，带着阳光色彩的糖纸。
就在她的指尖触碰到那张糖纸的瞬间——
她小小的身体，极其轻微地……放松了下来。
一首僵硬地靠在唐伯谦怀里的脊背，软软地贴服在他坚实的胸膛上。紧绷的小脸上，那浓重的茫然和警惕，如同被阳光融化的薄冰，极其缓慢地……消散了一丝。
她的小手，依旧被唐伯谦那只宽厚的大手紧紧包裹着。只是这一次，她的手指不再是僵硬地蜷缩，而是极其微弱地、带着一种懵懂的、却无比自然的……回应般地……蜷在了他的掌心。
窗外的暴雨依旧疯狂。
病房内，冰冷的仪器依旧闪烁着幽光。
但那个小小的、被泪水与温暖怀抱笼罩的身影，在指尖触碰到那张金色小熊糖纸的瞬间，在她那只小手本能蜷进那只大手掌心的瞬间……
记忆的迷宫深处，仿佛有一扇被遗忘的、小小的门……
被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彩虹……
轻轻地……
推开了一条缝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