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翠花？”
老鬼干瘦的手指捻着那张刚递出去的假户帖，浑浊的老眼像钩子一样钉在苏小小蜡黄的脸上，嘴角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这名字......听着有点耳熟啊。昨儿城西'悦来'客栈，是不是也住了个叫张翠花的？也是王家沟逃难来的？”
昏暗的隔间里，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空气似乎凝滞了。外面黑市院子的喧闹声隔着布帘，显得模糊不清。
苏小小没接那张户帖，依旧低着头，双手放在膝上那个装着盐和布的破包袱上，声音沙哑卑微：“老鬼叔......您......您记错了吧？俺......俺刚进城......”
“记错？”老鬼嗤笑一声，慢悠悠地把那张户帖收回了自己袖子里，手指在油腻的桌面上轻轻敲着，“我这双老眼，看人看事，还从来没'记错'过。”他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弥漫开来，“小娘子，一个人，十两银子，买张临水的户帖......手笔不小啊。是真急着落脚呢？还是......”他拖长了调子，浑浊的眼珠里精光闪烁，“......另有所图？”
苏小小放在包袱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没抬头，只是肩膀似乎更佝偻了，声音带着惶恐的颤抖：“老鬼叔......俺......俺听不懂......”
“听不懂？”老鬼脸上的假笑彻底消失，只剩下审视，“那就说点你能听懂的。这十两银子，”他袖口里发出碎银碰撞的轻响，“不够。风险太大。要么，再加五两'压惊钱'......”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比了个五，“要么，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买这玩意儿，想干什么？”
他盯着苏小小低垂的头颅，眼神像毒蛇，等着她的反应。是惊慌失措地加钱？还是露出破绽？
隔间里一片凝固般的安静。只有油灯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几秒钟后，苏小小缓缓抬起了头。依旧是那张蜡黄卑微的村妇脸，但那双眼睛里，先前刻意装出的惶恐和无助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的声音变了，不再沙哑颤抖，而是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疤脸王五，昨天在城南'周记米行'后巷，卸了三袋掺了河沙的陈米，冒充新米，卖给了从抚州来的行商。”
“独眼李三，前天夜里，带人摸进西城墙根下'徐寡妇'家，抢走了她男人留给她最后的两贯铜钱和一对银镯子。”
“巷口放风的那个柱子，上个月在码头，把两个争活计的苦力推进了河里，淹死了一个。”
她语速不快，甚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最平常不过的事情。但每说出一句，老鬼脸上的审视就裂开一道缝隙，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浓的惊骇！
“还有你，”苏小小的目光平稳地落在老鬼瞬间僵硬的脸上，“'宝丰当'东家让你经手的那批'死当'的官银......埋在当铺后院第三棵歪脖子枣树底下三尺深的地方......沉不沉？”
“你......你......”老鬼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凸出来！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桌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这些事，桩桩件件都是他手下最得力也最隐秘的勾当！有些连他婆娘都不知道！这个……这个看起来像土里刨出来的乡下婆子，怎么会知道？！她是谁？！
一股寒气从老鬼的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这绝不是普通人！知道这么多秘密……不能留！
一个疯狂的念头压过了恐惧——灭口！就在这儿！就在此刻！他的眼神陡然变得凶狠，藏在桌下的左手猛地向帘子方向做了个极其隐蔽的手势！
几乎是同时！老鬼甚至没看清苏小小的动作，只觉眼前似乎有极其微弱的、难以捕捉的银芒一闪而逝！
“嗤啦——咔嚓！”
一声怪异的撕裂声伴随着木料断裂的脆响骤然爆发！
老鬼面前的厚实木桌，从正中央毫无征兆地裂开一道光滑无比的缝隙！
紧接着，那道缝隙仿佛被无形的巨力撕扯，瞬间蔓延、扩大！整张桌子如同被最锋利的刀刃从中劈开，又像是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掰断！
轰然一声巨响，两半沉重的桌面带着上面的油灯、印泥盒、户帖纸砸落在地！油灯摔碎，火苗舔舐着溅出的灯油，腾起一小片火光，映照着漫天飞舞的木屑粉尘！
老鬼发出半声短促的惊叫，整个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景象吓得魂飞魄散！他试图向后躲闪，身体却完全不听使唤，双腿一软，“噗通”一声从长凳上滑落，重重地瘫倒在地！
碎裂的木块和杂物砸在他身上，他也浑然不觉，只是像见了鬼一样，惊恐万状地瞪着地上那平滑如镜的可怕断口，又猛地抬头看向依旧平静站在那里的苏小小，嘴巴张得老大，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喉咙里嗬嗬作响！
刚才的杀意瞬间被碾得粉碎，只剩下无边的恐惧！这……这是什么手段？！鬼？！妖？！
苏小小的手不知何时己经从怀里掏了出来。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布包。
她仿佛没看到地上碎裂的桌子、腾起的火苗和瘫倒的老鬼，只是稳稳地打开布包，里面是五块碎银，和之前那十两的成色一模一样。
她把这五两银子，轻轻地、平稳地放在老鬼瘫倒位置旁边的半截桌面上——那截桌面还在微微晃动。
“十五两。”苏小小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威胁，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压迫力，“我要一张干净的户帖。姓苏。北方逃难过来，投亲未果，父母双亡，孤身一人。要能经得起官面查验。”她顿了顿，那双眼睛毫无波澜地俯视着地上抖成一团的老鬼，“名字，我自己填。”
老鬼看着那放在断木上的五两银子，又看看苏小小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炸开！加钱？这哪是加钱！这是买命钱！刚才那一下……那一下要是劈在自己身上……
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再说一个“不”字，或者动任何歪心思，眼前这个看似卑微的女人，下一秒就能让他和他手下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恐惧压倒了一切贪婪和算计！他瘫在地上，像条离水的鱼，大口喘着气，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了两下，才勉强撑起上半身，手忙脚乱地从自己怀里贴身的内袋中，摸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小硬物。
他哆嗦得如同风中落叶，好不容易才解开油纸，露出里面一块半个巴掌大小、刻着复杂花纹和字迹的硬木雕版，还有一小盒特制的印泥——印泥盒刚才跟着桌子摔在地上，幸好没破。
“您……您稍等！马上！马上就好！”老鬼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再不敢有半点拿捏。他顾不上形象，就这么半跪半坐在地上，颤抖着从散落一地的杂物里扒拉出一张质地更好、更接近官造的新户帖专用纸，铺在自己还算完好的大腿上。
手指哆嗦得像弹琵琶，拿起雕版，沾了印泥，在户帖的指定位置，用力、清晰地盖下一个鲜红的、带着独特防伪纹路的印章——这是他压箱底的、真正能“以假乱真”的东西！
盖好章，他几乎是双手捧着那张崭新的户帖和一支细小的毛笔，高高举过头顶，递给苏小小，自己则像只受惊的鹌鹑，蜷缩着，头埋得低低的，连大气都不敢喘，更不敢看那断裂的桌子和苏小小的脸。
苏小小接过笔，蘸了点地上尚未干涸的灯油，在户帖的姓名栏，稳稳地写下两个字：
苏叶。
籍贯栏，她写：北地肃州。
迁入缘由：投亲未果，流落至此。
字迹娟秀工整，看不出丝毫慌乱。
写罢，她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将户帖仔细折好，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然后，她拿起那个装着盐和布的破包袱，站起身。
自始至终，没再看瘫在地上的老鬼一眼，也没有瞥一眼那碎裂的桌子和微弱的火苗。
布帘掀开，外面黑市院子的嘈杂声浪涌了进来。苏小小佝偻着背，抱着包袱，像个再普通不过的乡下妇人，低着头，脚步蹒跚地融入了那些讨价还价、烟雾缭绕的人群之中，很快消失不见。
隔间里，油灯的火苗还在微弱地跳动。
老鬼瘫坐在一片狼藉中，像被抽掉了骨头和魂魄，冷汗顺着额角滑进深深的皱纹里。他死死盯着那放在断木上的十五两银子，又猛地抬头看向苏小小消失的布帘方向，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和深不见底的忌惮，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苏……叶？”他哆嗦着嘴唇，无声地念出这个名字，感觉一股寒意从骨髓里渗出来，冻得他牙齿都在打颤。
隔间角落的阴影里，传来“噗通”一声闷响，像是什么重物彻底软倒在地，再无半点声息——那是柱子，他本想冲进来动手，却在目睹了那恐怖一幕和感受到苏小小扫过阴影的视线后，彻底吓晕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