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吗？西街‘宝丰当’后头，前儿晚上动静可不小……" 茶馆角落，一个干瘦茶客压低声音，对着同桌的人挤眉弄眼。
"嘘！小声点！" 同伴紧张地左右看看，"当铺能有啥动静？收点死当呗！" 话是这么说，他眼神却飘向茶馆门口。
苏小小坐在邻桌，面前一碗粗茶早己凉透。她裹着一件半旧的灰布褂子，头巾压得很低，脸上不知抹了什么，蜡黄蜡黄的，背也微微佝偻着，像个不起眼的乡下妇人。耳朵却将隔壁桌的每一个字都捕捉进去。
"……死当？嘿！" 干瘦茶客嗤笑一声，声音压得更低，"死当能惊动‘老鬼’？我表舅家的二小子，就在当铺打杂！他说了，后半夜，后门就没消停过！‘老鬼’亲自盯着搬了好几口大箱子进去，神神秘秘的……"
"老鬼？" 同伴倒吸一口凉气，不敢再问，只埋头喝茶。
苏小小端起凉茶，抿了一口，涩得皱眉。目光却透过碗沿，扫向茶馆门口斜对面那家挂着“宝丰当”招牌的铺子。门脸不大，黑漆金字，看着正经。一个伙计抱着胳膊在门口打盹。但当铺侧面，紧邻着一条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的阴暗小巷，尽头是一扇毫不起眼的黑黢黢小门。
精神力无声蔓延。五十步内，当铺门口伙计呼吸均匀，是真打盹。侧巷口，一个靠在墙根、敞着怀露出靛青刺青的汉子，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视着过往行人。巷子深处那扇黑门前，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几分，带着一种无形的警惕。
线索对上了。苏小小放下茶碗，摸出两枚铜钱放在桌上，起身，佝偻着背，慢吞吞地走出茶馆，汇入街上的人流。
她没有立刻走向当铺侧巷，而是拐进旁边一条更拥挤的杂货街，在几个摊子前挑挑拣拣，买了半斤粗盐，又扯了块灰布。动作磨蹭，像个精打细算的主妇。
买完东西，她拎着布包和盐包，似乎走累了，靠着街边一家关着门的店铺门板歇脚，位置正好能看到宝丰当侧面那条窄巷的入口。那个带刺青的汉子依旧靠在那里，眼神警惕。
苏小小低头，状似整理布包。手指在布包遮掩下，极其隐蔽地一弹。
“叮铃……”
一枚约莫一钱重的小碎银，滴溜溜地滚过石板路面，不偏不倚，滚到了那刺青汉子的脚边。
刺青汉子一愣，低头看见银子，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他飞快地左右扫了一眼，见没人注意，迅速弯腰捡起银子，塞进怀里。再抬头时，看向苏小小的方向，眼神里的警惕少了几分，多了点疑惑和掂量——这乡下婆子，是没拿稳？还是……
苏小小像是完全没察觉，拎起东西，步履蹒跚地朝着窄巷口走去。经过那刺青汉子身边时，她脚步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怯生生地看向那扇深巷尽头的黑门，声音又低又哑，带着浓重的乡音：“大兄弟……劳驾打听个事……俺……俺想找‘老鬼叔’……帮点小忙……”
刺青汉子眉头一皱，重新打量她：“老鬼叔？你谁啊？找他干嘛？” 语气依旧带着审视，但怀里的碎银似乎起了点作用，没首接轰人。
苏小小缩了缩脖子，像是被吓到了，声音更小：“俺……俺是王家沟逃难来的……俺男人……没了……就剩俺一个……户帖……户帖在路上让水冲跑了……” 她说着，枯瘦的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那个装着粗盐和灰布的破布包，指节发白，“村里老人说……说城里宝丰当后头……老鬼叔……心善……有门路……能帮俺弄个……弄个能落脚的凭据……” 她浑浊的眼睛里适时地涌上一点水光，满是惶恐和无助。
刺青汉子盯着她看了几秒，又掂量了一下怀里的碎银，脸上横肉动了动，朝巷子里努努嘴：“等着。” 他转身，快步走到那扇黑门前，屈指在门上敲了三长两短，又两短一长。
黑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刺青汉子凑过去低声说了几句。里面似乎有人问话。刺青汉子回头，朝苏小小这边指了指。
片刻，黑门开大了些。一个穿着藏青布褂、干瘦得像竹竿、眼神却异常精明的老头探出半个身子。他头发花白，脸上皱纹深刻，一双手骨节粗大。
他没看苏小小，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像探针一样先扫过巷口和外面街道，确认安全，才落到苏小小身上，声音沙哑低沉：“你？找老鬼？”
苏小小赶紧往前挪了两步，依旧佝偻着背，脸上挤出卑微讨好的笑：“是……是俺……老鬼叔？俺……”
“进来。” 老鬼打断她，声音没什么起伏，侧身让开一条缝。
苏小小抱着布包，低着头，脚步有些慌乱地挤了进去。黑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关上，巷子里恢复了阴暗和死寂。
门后并非当铺后院，而是一条更窄、更暗的过道，只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空气里有股陈年的霉味和淡淡的烟味。过道尽头，隐约传来模糊的说话声和骰子碰撞的脆响。
老鬼没说话，只背着手在前面带路。过道很短，推开一扇同样不起眼的木门，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不算大的院子，挤满了人。有蹲在地上摆摊卖旧货的，有围着桌子低声讨价还价的，角落里甚至支着两张赌桌，烟雾缭绕，人头攒动。空气污浊不堪，汗味、劣质烟草味、食物馊味混杂在一起。光线全靠几盏挂在柱子上的风灯，昏黄摇曳。
这里就是临水县水面下的“集市”。
老鬼没理会院子里的人，径首把苏小小带到角落一个用破布帘子隔开的小隔间里。里面只有一张旧方桌，两条长凳。他示意苏小小坐下，自己则坐到对面，一双精明的老眼像鹰隼一样重新审视着她，声音压得很低：“说吧。要什么‘凭据’？哪儿的？什么价？”
苏小小坐下，依旧低着头，把那个破布包放在腿上，双手局促地绞着衣角：“俺……俺就想有个能住店、能找活儿干的户帖……临水县的就行……名字……名字叫张翠花就成……俺男人姓张……”
“张翠花？临水县？” 老鬼嘴角似乎扯了一下，像是无声的嘲笑，“十两。现银。不还价。”
苏小小像是被这数字吓到了，猛地抬起头，蜡黄的脸上满是惊恐：“十……十两？！俺……俺哪有那么多……”
老鬼面无表情，手指在油腻的桌面上轻轻敲着：“没银子？那就滚蛋。老鬼我这儿，不是善堂。”
苏小小抖着手，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小布包。布包打开，里面是五块碎银，每块约莫一两重。她小心翼翼地把银子推到桌子中间，声音带着哭腔：“俺……俺就攒了五两……老鬼叔……您行行好……俺可以给您干活抵债……俺啥都能干……”
老鬼瞥了一眼那五两银子，没动，眼神更加锐利：“五两？打发叫花子呢？要么十两现银，要么……” 他拖长了调子。
苏小小像是绝望了，枯瘦的手颤抖着，又伸进怀里，摸索了半天，才掏出另一个更小、更破的布包。里面又是五块差不多大小的碎银。她颤巍巍地把这五两也推到桌子中间，和之前的五两堆在一起。
“就……就这么多了……老鬼叔……俺真的……真的全在这儿了……” 她声音哽咽，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哀求。
老鬼的目光在那十两碎银上停留了几秒，又扫过苏小小那张蜡黄卑微的脸和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他干枯的手指终于动了，一把将十两银子拢进自己袖口里，动作快得惊人。
“等着。” 他只吐出两个字，起身掀开布帘走了出去。
隔间里只剩下苏小小一个人。她脸上的卑微和惶恐瞬间消失，只剩下平静。精神力无声地探出隔间布帘，覆盖着这个小角落。
能感知到老鬼走到院子另一头，和一个蹲在地上卖旧铜器的汉子低声交谈了几句，那汉子从怀里摸出个什么东西递给老鬼。
片刻，老鬼掀帘回来，手里多了一张折叠好的、略有些发黄的纸片。他把纸片拍在苏小小面前的桌子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