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赶骡车的丫头！停停！”路边茶棚里，一个胡子拉碴的老汉端着豁口陶碗，扯着嗓子朝苏小小喊，“前头官道让流民堵了小半时辰了！歇歇脚吧，两文钱管够热水！”
苏小小勒住缰绳，骡车稳稳停在茶棚外侧的泥地上。她没下车，只略微掀开头巾一角，露出半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堵了？为的什么？”
“咳，还能为啥！”旁边一个抱着半大孩子、面黄肌瘦的妇人抢先搭话，声音又急又怕，“还不是北边逃荒过来的人太多！城门口查户帖，盘问得死严！几个拖家带口没户帖的，跟守城的军爷顶撞了两句，就给叉出来了，死活不让进！这会儿正闹呢！劝你也别往前凑了，当心沾上晦气！”
空气里是的泥土和青草味，路两旁的水田泛着新绿，远处村落的白墙黑瓦掩映在树丛里。比起北方赤地千里的景象，这里确实像另一个世界。官道上人流车马混杂，推独轮车的、挑担子的、衣衫褴褛拖家带口的难民，汇成一条缓慢移动的长龙，嗡嗡的嘈杂声不绝于耳。
“多谢。”苏小小对这提醒只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却越过妇人的头顶，投向官道前方。果然，百丈开外，人头攒动，堵得水泄不通。隐约的哭喊叫骂声顺着风飘过来。
“你这丫头，胆子倒大！”老汉灌了口热水，咂咂嘴，“听口音，北边来的？一个人赶车，还这么沉得住气？不怕被人盯上？”他浑浊的眼睛扫过苏小小那辆半新的骡车和车后鼓鼓囊囊的草料袋。
“怕就有用？”苏小小反问，声音平淡无波。她重新拉好头巾，视线在老汉和妇人脸上停留一瞬，又移开，转向官道两侧。茶棚斜对面，一个挑着新鲜青菜的农人正被两个穿着半旧皂衣的衙役拦着盘问，农人点头哈腰，一脸惶恐。更远处，几个倚在墙根、敞着怀露出刺青的汉子，眼神像钩子一样在人群中扫视，尤其在那些带着包袱行李的难民身上打转。
秩序？这江南的“秩序”，不过是薄薄一层纸，底下藏着的东西，她看得一清二楚。
“嘿，你这姑娘说话……”老汉被她噎了一下，摇摇头，只当她年轻气盛不知险恶。
“娘，饿……”妇人怀里的孩子有气无力地哼哼，小手揪着母亲破旧的衣襟。
“乖，再忍忍，等进了城……”妇人慌忙拍着孩子哄，眼神却绝望地瞟向城门方向，那拥堵似乎毫无松动的迹象。
苏小小不再理会茶棚里的人。她右手食指在车辕上极轻微地敲了一下。无形的精神力如同水波，悄无声息地向前方蔓延开去。
五十丈。城门楼下，几个穿着皮甲、腰挎腰刀的兵丁正不耐烦地用枪杆推搡着人群，嘴里骂骂咧咧：“挤什么挤！都给老子退后！户帖！拿不出户帖的，滚蛋！当这里是善堂啊！”
“军爷！军爷行行好！俺们是从平州逃出来的，户帖在路上丢了……”
“丢了？呵，我看你是奸细！滚！”一个兵丁抬脚就踹翻了一个哀求的老汉。
“爹！”旁边一个青年急红了眼，刚想上前，立刻被几杆长枪逼住。
混乱中心，几个穿着体面、像是行商模样的人，正悄悄往一个领头模样的军官手里塞着什么东西，那军官掂量了一下，脸色稍霁，挥挥手，示意手下放那几人贴着墙根溜进了城门洞子。
苏小小的精神力扫过，将这一幕清晰地“映”入脑海。她眼神没有丝毫波动。果然，所谓的秩序，不过是权势和金钱的游戏。
“嗡……”精神力的边缘触碰到一股带着恶意和审视的波动。源头来自官道右侧一条堆满杂物的狭窄暗巷口。三个穿着短打、敞着怀的汉子蹲在那里，目光像毒蛇一样在堵塞的人群中逡巡，重点落在那些带着女眷和包裹的人身上。其中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正低声对同伴说着什么，目光几次扫过苏小小这边。
“……那骡车……看着不赖……一个人……好下手……”
“……等天黑……堵在僻静处……”
苏小小收回精神力，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她不再看那拥堵的城门，轻轻一抖缰绳，骡车缓缓启动，离开茶棚，拐上了官道旁一条被车辙压出的、通向运河码头的岔路。这条路人少很多。
运河就在不远处，浑浊的河水缓缓流淌，大大小小的船只穿梭其间。有挂着帆的货船，船工喊着号子卸货；有装饰精美的画舫，隐约传出丝竹声；也有挤满了逃难者的小舢板，在浪里起伏，看着就让人心惊。
岸上，一排排货栈和商铺林立，米行、布庄、铁匠铺的招牌在午后的阳光下有些晃眼，伙计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混在一起，透着一股畸形的热闹。
“让让！让让！没长眼啊！”一个推着堆满麻包独轮车的壮汉，骂骂咧咧地从苏小小车旁挤过，差点刮到骡子。
苏小小手腕微动，骡子灵巧地侧移半步，避开了冲撞。她目光扫过壮汉脖颈后一块模糊的靛蓝色刺青——像是某种帮派的印记。
那壮汉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推着沉重的车子，熟门熟路地拐进了一家挂着“周记米行”招牌的店铺后门。门口两个抱着膀子闲汉模样的人，冲那壮汉点了点头。
运河的繁华，商铺的热闹，掩盖不住空气里飘着的紧张和弱肉强食的气息。巡逻的官差、带刺青的帮派分子、混乱的码头、被盘剥的行商、绝望的难民……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张无形的网。
骡车沿着河岸慢行。前方，一条更窄更暗的巷子口，刚才精神力探查到的那三个汉子，不知何时己经堵在了那里。带疤的那个汉子抱着膀子，斜靠在斑驳的砖墙上，一只脚踩在路边的石墩上，正好挡住了大半去路。另外两个散开，隐隐形成合围之势。巷子里堆满了破箩筐和杂物，光线昏暗。
“吁。”苏小小勒住骡子，骡车在距离三人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她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车辕上，头巾遮面，只露出一双平静得近乎冷漠的眼睛。
带疤汉子咧嘴一笑，露出黄黑的牙齿，眼神像打量货物一样在苏小小和骡车上来回扫视：“小娘子，一个人赶路啊？这骡车看着挺沉，累不累？要不要哥哥们帮你搭把手？”
左边一个瘦高个嘿嘿笑着接口：“就是，这运河边码头乱得很，小娘子一个人多危险。我们哥几个心善，帮你看看车，护着你走一段？”他一边说，一边状似无意地往前蹭了半步，手往腰后摸去。
右边那个矮壮的汉子没说话，只是贪婪地盯着车后的草料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凶狠。
苏小小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人，最后定格在带疤汉子的脸上。她的声音从头巾下传出，不高，却带着一种冰碴子似的冷硬，清晰地砸在巷口的空气里：“让开。”
带疤汉子脸上的假笑一僵，随即变得阴沉：“哟嗬？脾气还不小？小娘子，敬酒不吃吃罚酒可不好玩。”他使了个眼色。
瘦高个和矮壮汉子立刻又逼近一步，矮壮汉子甚至首接伸手，作势要去抓骡子的笼头！
就在矮壮汉子的手即将碰到笼头的刹那！
苏小小端坐不动，搭在膝盖上的右手食指，对着车辕旁地上半块不知谁丢弃的破瓦片，极其隐蔽地一勾。
“嗤——！”
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裂帛声！
那半块瓦片，毫无征兆地、无声无息地从中裂开，断口平滑如镜！裂开的两半瓦片“啪嗒”两声，掉落在尘土里。
这诡异的一幕发生得太快！矮壮汉子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贪婪瞬间凝固，眼珠子死死盯着地上那平滑裂开的瓦片，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他旁边的瘦高个也看到了，脸上的狞笑僵住，瞳孔骤然收缩！
带疤汉子没看清瓦片怎么裂的，只看到两个同伴瞬间煞白的脸和见了鬼似的表情，以及地上那两半断口平滑的破瓦。一股莫名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抬头看向车辕上那个依旧纹丝不动的身影。
巷子口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运河上远远传来的号子声和风吹过巷子杂物发出的呜咽。
苏小小毫无感情地落在带疤汉子惊疑不定的脸上。她没再说话，只是轻轻一抖缰绳。
“驾。”
骡子打了个响鼻，迈开蹄子，不紧不慢地朝着三人堵住的巷口走去。车辕离带疤汉子越来越近。
带疤汉子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死死盯着苏小小那双眼睛，又猛地低头看了一眼地上那平滑裂开的瓦片，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猛地攥紧了他的心脏！
他几乎是本能地、猛地向后一跳，狼狈地让开了道路！同时低吼一声：“让开！都他娘的让开！”
瘦高个和矮壮汉子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闪到一边，恨不得把自己贴在墙上，看都不敢再看骡车一眼。
骡车平稳地从三人让出的空隙中驶过，车轮碾过巷口凹凸不平的石板，发出吱呀的声响，缓缓驶入前方运河边相对开阔的街道，汇入人流。
带疤汉子靠着墙壁，大口喘着气，脸色惨白。瘦高个哆嗦着凑过来，声音发颤：“疤……疤哥……那……那瓦片……”
“闭嘴！”带疤汉子猛地打断他，心有余悸地望向骡车消失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惊惧和后怕，“走！快走！娘的……邪门！”
骡车内，苏小小的精神力早己收回。她端坐车辕，目光平静地扫视着运河两岸繁华又混乱的景象。
商铺的招牌、码头的货堆、巡逻而过的官差、阴暗角落里帮派分子的窥探……一切信息都如同流水般淌过她冰封的心湖，不留痕迹。
“客官！住店吗？干净便宜！有马厩！”路边一个客栈伙计热情地招呼。
苏小小勒住骡子，抬头看了一眼客栈的招牌——“悦来客栈”。位置尚可，不算太喧闹，也不算太偏僻。她需要找个地方落脚，补充些不易保存的时鲜，更重要的是，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整理一下空间里的物资，为接下来的路做准备。
“有单间？”她的声音透过头巾传出，依旧没什么起伏。
“有有有！上好的单间，包您满意！”伙计见有生意，笑容更盛。
“要安静，靠后院。骡子喂好料。”苏小小言简意赅，丢给伙计一小块碎银，“带路。”
“好嘞！您这边请！”伙计接过银子，眉开眼笑，麻利地在前头引路。
骡车跟着伙计，拐进了客栈侧面的小巷，驶向后院。运河的喧嚣被院墙隔开了一些。苏小小最后瞥了一眼巷子口，那里早己没有了那三个汉子的踪影。她收回目光，眼神如同深潭，映不出半点波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