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初雪来得早，细碎的雪沫子沾湿了青石板路，又被匆忙的脚步踩成污浊的泥浆。
这座六朝金粉之地，表面依旧繁华喧嚣，秦淮河画舫的丝竹声隐隐可闻，但运河码头一带的空气，却像是被冻住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张魁、汪兆铭连同爪牙被连根拔起的消息，如同冬日惊雷，早己传遍大江南北，自然也重重砸在了金陵城某些人的心坎上。
城西码头，属于漕帮的势力范围。巨大的货船挤满河岸，苦力们佝偻着腰，喊着低沉的号子，扛着沉重的麻包在跳板上艰难挪动。
监工手里拎着浸水的皮鞭，眼神凶狠地扫视着。
一处挂着“漕运平安”破旧招牌的茶棚下，几个穿着漕帮号衣、敞着怀露出刺青的汉子围坐着，眼神却不如往日嚣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听说了吗？杭州那事儿…”一个胖乎乎的汉子压低声音，灌了口浑浊的茶汤，“张魁爷，汪知府，还有他们手底下那些个凶神…全栽了！连根毛都没剩下！”
“废话！闹这么大，聋子都听见了！”另一个独眼龙烦躁地拍了下桌子，震得茶碗乱跳，“‘天理昭彰，报应不爽’！钱塘门城墙上刻着呢！真他娘的邪性！那娘们儿…苏小小，到底是人是鬼？”
“管她是人是鬼！”一个獐头鼠目的瘦子缩了缩脖子，声音发虚，“关键是…她会不会来咱金陵？韩西爷最近可都睡不好觉了！府衙的周扒皮和刘知府那边，听说也是风声鹤唳，门都不敢多出！”
胖子啐了一口：“怕个球！咱金陵是啥地方？太子爷和二皇子罩着的地界！韩西爷手底下几百号兄弟，刀口舔血过来的！县衙府衙的兵丁也不是吃素的！那苏小小敢来？让她有来无回！”他嘴上硬气，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码头入口，仿佛那里随时会走出一个索命的青衣身影。
“就是！”独眼龙也强打精神，给自己壮胆，“杭州那是他们自个儿废物！咱韩西爷的手段，还有周县令、刘知府两位大人的根基，岂是那姓赵姓汪的能比？再说，三皇子的人马不是正到处搜捕那妖女吗？说不定半道上就给她截了！”
獐头鼠目的瘦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没再说话，只是不安地搓着手。茶棚外，苦力沉重的喘息和监工偶尔的叱骂声传来，更添几分压抑。
“漕运总社”那座三层高的气派木楼，如同一头蹲踞在黑暗中的巨兽，楼下赌档的喧嚣和酒馆的划拳嘶吼声浪震天，粗野的笑骂、骰子撞击碗碟的脆响、女人尖细的调笑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浑浊的声浪，反而成了最好的掩护。
三楼，走廊尽头最宽敞的那间房。厚重的门扉紧闭，隔绝了楼下的乌烟瘴气。
屋内，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窗外的寒意。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酒气、烤肉的油腻、还有劣质脂粉的甜腻香气。
主位上，坐着韩老西。他身材异常高大魁梧，一颗油亮的光头在烛火下反着光，满脸横肉堆叠，敞开的衣襟里露出浓密如鬃毛的胸毛和一条狰狞的过肩龙刺青。
他左手搂着一个衣衫半解、媚眼如丝的歌姬，右手端着一个盛满浑浊烈酒的大海碗。
下首坐着几个同样凶悍、带着醉意的头目：脸上有颗大黑痣的，眼神狠戾；三角眼，透着谄媚与狡诈；还有个獐头鼠目的瘦子，眼神闪烁不安。
“西爷，您说那苏小小…真敢来咱金陵？”黑痣头目放下啃了一半的羊腿，抹了把油光光的嘴，打了个酒嗝，语气带着几分疑虑，“杭州那事儿…动静可不小啊。张魁爷，汪知府，还有他们那些个得力手下…听说全栽了，一个没剩！”
韩老西“咕咚”灌了一大口酒，酒液顺着虬结的胡须流下，他满不在乎地用袖子一抹，声如洪钟，震得房梁似乎都在嗡嗡响：“怕她个逑！一个娘们儿，仗着点装神弄鬼的下三滥手段，收拾了几个不中用的软脚虾，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敢来老子的地盘撒野？”
他蒲扇般的大手在怀里歌姬柔软的腰肢上狠狠揉捏了一把，引得女子娇呼一声，媚笑着往他怀里钻：“咱这漕运总社，是龙潭虎穴！里里外外几十号真刀真枪杀出来的好手！楼下还有几百号嗷嗷叫的兄弟！县衙的周县令，府衙的刘青天，那都是咱拜了把子的兄弟！她苏小小长了三头六臂也闯不进来！来了正好！”
他眼中凶光毕露，重重一拍桌子:“老子剁了她，给张魁兄弟报仇雪恨！顺便提着她的人头去三皇子殿下那儿，领那万两黄金的赏钱！哈哈哈！来，干了这碗！”
“西爷威武！霸气！”三角眼头目立刻谄媚地高声附和，举起酒碗，“有您坐镇，有靖王爷在京城给咱撑着腰杆子，有太子爷的人脉罩着，咱在金陵就是天！那苏小小不来是她的造化，敢来？兄弟们让她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让她知道知道，这运河上，到底谁说了算！干！”
“对！干他娘的！”黑痣头目也举起碗，但眼神深处还是有一丝不安，他压低了些声音，“西爷，听说那娘们…邪性得很，专爱搬空库房？咱总社的银子，可都…”
“闭嘴！”韩老西猛地一声暴喝，凶狠地瞪了黑痣头目一眼，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去，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喝酒都堵不住你的嘴！老子的银子埋在哪里，用得着你操心？管好你自己的事！喝酒！”
黑痣头目被吼得一哆嗦，连忙低头：“是，是，西爷教训的是！属下多嘴！属下该死！喝酒喝酒！”他连忙端起碗掩饰尴尬。
獐头鼠目的瘦子缩了缩脖子，没敢吱声，只是小口抿着酒，眼神不时瞟向紧闭的房门和窗户。
“就是！西爷英明神武！”三角眼赶紧打圆场，又给韩老西的碗里倒满酒，“管他什么‘天理’‘地埋’，在咱金陵这一亩三分地，西爷您就是天理！就是规矩！兄弟们跟着您，吃香的喝辣的！来，再敬西爷一碗！”
“哈哈哈！说得好！老子韩老西就是天理！”韩老西被捧得通体舒泰，豪气干云，再次端起那硕大的海碗，仰起粗壮的脖子，准备将碗里浑浊的烈酒一饮而尽。
就在他仰头灌酒，喉结完全暴露的刹那！
一道细微到极致、如同银针刺破凝固空气的锐响，在喧嚣的劝酒声和歌姬的娇笑中，几乎微不可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