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深秋,上海法租界霞飞路的霓虹在冷雨中明明灭灭。《沪报》编辑部的煤油灯将李华的影子钉在泛黄的报纸墙上,他握着狼毫的手悬在稿纸上,墨迹在 "工人夜校纵火案" 标题下晕开一团墨渍。
"砰 ——"
后巷传来玻璃碎裂的声响,李华搁下笔时,袖口扫落了案头那叠匿名信。最上面那封的火漆印格外清晰,三朵并排的白菊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这是最近半个月来他收到的第七封死亡威胁信。自上个月曝光了公共租界工部局私扣赈灾款的新闻后,这类东西便如影随形。
"李记者,门房说有位穿月白旗袍的小姐要见你。" 学徒阿毛探进半个脑袋,鼻尖冻得通红,"说是急事,不带随从,只提了个藤箱。"
李华的手指在桌面敲出急促的节奏。这个时辰独自来访的女子,要么是走投无路的受害者,要么...... 他扫了眼墙角的勃朗宁手枪,压低声音道:"带她从侧门进,别经过印刷车间。"
来者掀开油布伞的瞬间,李华认出了她腕间那串翡翠手链。三天前他在大世界门口见过这抹翠色,当时这位小姐正把银元分给街头的流浪儿,身边跟着的是斧头帮二当家的贴身保镖。
"李记者救我。" 女子屈膝欲跪,藤箱 "咣当" 落地,几张泛黄的账册散落在青石板上,"我是茂新纱厂的会计,昨天亲眼看见工头把煤油泼向夜校......" 她的声音突然哽住,指尖深深掐进掌心,"他们说要把罪名安在共产党头上,可那些孩子才十三岁......"
巷口传来黄包车的铃铛声,李华突然攥紧她的手腕。油墨味混着血腥气从她领口渗出,左襟上那道三寸长的裂口边缘焦黑 —— 是子弹擦过的痕迹。
"从后窗走,沿苏州河往十六铺码头。" 他扯下自己的灰布长衫裹住她瑟瑟发抖的肩膀,账册塞进藤箱时,瞥见扉页上盖着 "公益信托基金" 的火漆印,正是他追查三个月的那个慈善骗局,"明天正午,外白渡桥的邮筒,我会派人接应。"
女子刚翻上窗台,编辑部的木门就被撞得巨响。李华抄起账册塞进煤炉,火苗 "轰" 地窜起半人高,映得冲进来的三个黑衣人面色如鬼。为首者握着驳壳枪的手还滴着水,袖口绣着的三朵白菊在火光中分外刺眼。
"李大记者好雅兴," 枪口在他胸前晃了晃,黑衣人踢翻了燃烧的藤箱,"听说今晚有贵客到访?"
李华退到窗边,指尖触到冰凉的窗棂。楼下印刷机的轰鸣突然停了,他知道是阿毛按照约定拉了电闸。黑暗降临的瞬间,枪声几乎贴着耳际炸开,他翻身跃出窗外时,左臂火辣辣地痛 —— 子弹擦破了皮肉。
雨水浇灭了他眼中的火星,弄堂深处传来巡捕房的哨声。李华贴着潮湿的砖墙喘息,望着黑衣人举着火把在楼上翻找,突然听见头顶传来瓦片碎裂的声响。那个穿月白旗袍的女子正趴在屋顶,怀中紧紧抱着从火里抢出的半本账册,发簪不知何时掉落,墨色长发垂落如瀑。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在燕京大学,也是这样的雨夜,他和同学们在红楼前焚烧日货。火光中,隔壁女校的进步学生举着标语冲进来,领头的女生穿着月白旗袍,袖口绣着三朵白菊 —— 和刚才黑衣人袖口的图案一模一样。
哨声更近了,黑衣人咒骂着往楼下跑。李华抓住墙缝里的爬山虎往上攀,指尖刺痛的瞬间,女子的手突然伸下来,掌心的翡翠手链硌得他生疼。当两人在屋顶并肩喘息时,他终于看清她腕间的伤 —— 那是道旧疤,形状像极了那年他替同学挡住的那道警棍印。
"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女子把账册塞进他怀里,冰凉的手指划过他流血的手臂,"明天去霞飞路 19 号,找一个卖栀子花的老妇人,她会带你见......"
巡捕房的探照灯突然扫过屋顶,她猛地推开他。李华在瓦片上打了个滚,再抬头时,月白旗袍的身影己消失在相邻的屋顶间,只有那串翡翠手链躺在他掌心,泛着温润的光。
巷口传来抓捕的喧哗,李华把账册塞进内衣,顺着雨水管滑到地面。经过后巷的垃圾堆时,他踢到了半块烧焦的木牌,借着路灯看清上面的字:"沪东工人夜校"。木牌边缘的焦痕里,嵌着半片没烧完的纸片,上面是他熟悉的字迹 —— 那是他上周刚为夜校起草的招生启事。
雨滴落在招生启事的落款上,晕开 "李华" 两个字。远处传来电车碾过铁轨的声响,他摸了摸藏在腰间的勃朗宁,突然听见街角有人低呼:"李记者!"
穿灰布衫的报童缩在梧桐树下,往他手里塞了张纸条就跑。展开一看,泛黄的纸上用红笔写着:"明晚八点,十六铺码头仓库,有人要见你谈公益信托的事。" 落款是三朵白菊,和死亡威胁信上的一模一样。
李华将纸条揉成一团,塞进正在冒烟的煤炉。油墨味混着血腥味在雨夜中弥漫,他望着编辑部楼上重新亮起的灯光,突然想起那个穿月白旗袍的女子 —— 她转身时,后颈处露出的胎记,和他亡妹颈间的朱砂痣,竟分毫不差。
雨水顺着石库门的飞檐滴成珠帘,李华躲在霞飞路 19 号的门洞里,借着街角面包房飘来的黄油香气掩盖左臂的血腥味。怀表指针划过卯初时刻,卖栀子花的老妇人正将最后几串花串往竹篮里码,靛青粗布衫上沾着的夜露在晨光里泛着微光。
"阿婆,买串花。" 他摸出两枚铜元,指尖有意无意掠过老妇人手腕 —— 那里有道三厘米长的烫疤,和三年前在工人补习班上见过的地下党交通员一模一样。老妇人浑浊的眼睛突然清亮起来,竹篮底的《申报》一角露出三朵白菊的暗纹,正是昨夜码头纸条上的标记。
"跟紧了。" 老妇人挎起竹篮拐进暗巷,木屐敲在青石板上发出细碎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