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云的双腿像灌满了村口那条冰冷的河水,每一步都沉重拖沓,却丝毫不敢停歇。
身后村尾传来的隐约哭嚎,村口前方金属碰撞的锐响,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
他狂奔过村尾,冲向村东,一路的空无场景如同烙铁般烫在眼底。
大门敞开,里面是被简单粗暴收拾后的狼藉,灶台上饭桌上半碗冷粥倾覆,地上散落着孩童的布老虎。
兵贼过境,犹如蝗虫啃噬麦田,只留下满地破碎的安宁与无声的离别。
父亲临走前那声嘶哑的“赶紧走!”
此刻化作他胸腔里最滚烫的岩浆,灼烧着每一寸骨肉。
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个念头在狂奔的风声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狰狞:杀!杀尽这群豺狼!
终于,那熟悉的土坯院墙撞入视野。
先生那方小小的私塾,此刻是这沸腾炼狱里唯一沉寂的孤岛。
他停在紧闭的木门前,胸膛剧烈起伏,汗水从额角淌下。
他深深吸气,试图压下喉咙里的血腥气,让擂鼓般的心跳稍缓,这才抬手叩门——声音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惊心。
“先生!是我,项云!您可还在里面?”
门内无声。
那沉寂像冰冷的河水漫过脚背,他心一紧,正要再叩——
“吱呀”一声,门开了。
先生清瘦的身影立在门框的阴影里。
仿佛一尊被时光遗忘的石刻,皓首如雪,颔下银须似霜,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残留着旧日的深邃。
看到项云,他枯瘦的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项云?”先生的声音潺潺似流水又带着些许威严,“你……怎未随船离去?”
“先生!”
项云的声音因急切而劈裂。
“兵贼己至!村尾还有船,我送您过去!”
他伸手欲扶那枯瘦的臂膀,却被先生轻轻拂开。
那手,冰冷如石。
“船?”
先生微微摇头,浑浊的目光投向村尾方向,又缓缓收回,落在这方小院。
“我这把朽骨,就不与你们年轻人争那活命的舢板了。”
他语气平淡,如同谈论天气。
“你速速去吧,莫要耽搁。”
“先生!”
项云急得几乎跺脚。
可老人眼中的沉静,如同磐石,他话到嘴边又咽下。
心念电转,他猛地后退一步,双手抱拳,对着门内那清瘦的身影,深深一揖。
“学生此来,斗胆向先生求一物!”
先生深潭般的目光落在项云低垂的脊背上。
“何物?”
项云抬起头,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火焰:“求先生赐剑!学生要去救父!去杀贼!”
“剑?”
先生的声音在昏暗中似有微澜,目光缓缓移向屋内。
片刻的沉默沉重得令人窒息,只有远处隐约的哭嚎随风飘来。
他忽然极低地叹了一声,声音轻如叹息,又似宿命的谶语。
“……看来真是如此。”
随即侧身让开。
“进来吧。”
客厅低矮昏暗,唯有正壁之上,一物悬于幽深之中。
先生缓步上前,立于方桌之前,仰面凝视。
那柄剑被岁月浸透,剑鞘是乌沉沉的不知名木胎,只在鞘口、鞘身中央与末端,镶嵌着几块青幽幽的青铜部件,勾勒出朴拙而冷硬的线条。
先生伸出枯瘦的手,指尖微微颤抖,终于将那柄剑从壁上取下。
木鞘冰冷沉重,落入掌中。
他霍然转身,面对项云,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在昏光里骤然变得无比肃穆、无比凝重。
“项云!”声音沉如古钟。
“学生在!”
“你今日来此求剑。”
先生一字一顿,目光如炬,首刺项云眼底。
“老夫可以成全你!”
“然,你需在此立下誓言,此剑方能交付于你!”
“先生但讲无妨!项云万死不辞!”
先生紧握剑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日若得修炼有成,踏遍千山万水,你须寻见此剑旧主!”
“项云在此立誓!”
少年声音斩钉截铁,回荡在狭窄的厅堂,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日若得寸进,纵使天涯海角,也定寻得此剑旧主!若违此誓,天地共诛!”
誓言字字如铁钉,楔入这昏暗的时空。
先生眼中那点幽光骤然一跳,随即深深沉入古井般的眼底。
他不再言语,双手托起那柄古剑,递向项云。
动作缓慢而庄重,仿佛托付的不是一件兵刃,而是千钧重担与不可言说的过往。
项云屏住呼吸,双手高举,恭敬接过。
剑一入手,一种奇异的沉实感与沁骨的寒意便从掌心首透肺腑。
他忍不住低头细看。
剑身修长,远超寻常所见。
乌木剑鞘上,镶嵌的青铜璏在昏暗中泛着幽光,那孔洞曾穿过多少豪杰的腰带?
鞘尾的青铜琕,如暗夜寒星。
他拇指扣住剑格,稍一用力。
“锵——!”
一声清越龙吟,猝然撕裂昏暗!
一泓秋水般的寒光,骤然流淌而出,映亮了项云年轻而震惊的脸庞。
剑身长约三尺,呈现出一种近乎完美的八面棱形结构,线条冷峻流畅,棱脊分明如削。
寒芒在薄如蝉翼的锋利刃口上无声游走,而脊部则明显厚重坚实,仿佛凝聚着大地的沉雄。
扁圆的剑茎,缠绕着早己褪色,却依旧柔韧的暗红丝绳。
窄小的青铜剑格,仅够护住手指。
剑柄收束,贴合掌心,仿佛生来便是为了契合,这只渴望紧握、渴望挥斩的手!
剑身近格处,一个深峻的篆文在流动的寒光中若隐若现。
“先生,此剑何名?此字何意?它……旧主又是谁?”
项云的声音,带着迷醉的震颤。
先生的目光,紧紧锁住那寒光流转的剑身,尤其是那个深嵌的古篆。
他眼中的浑浊骤然褪去,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令人心悸的光芒。
他的声音也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崇敬与炽热!
“剑名——秦王剑!”
“此字——谓之‘秦’!”
“至于它的主人……”
那狂热的光芒,如潮水般迅速退去。
只余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萧索。
仿佛,刚才那瞬间的爆发,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精气。
“你持此剑前行,日后……自会知晓。”
他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片落叶。
“去吧。莫负此剑之名。”
“先生保重!项云定不负此剑!”
项云不再迟疑,左手紧握那冰冷的乌木剑鞘,再次向先生深深一躬,旋即转身冲入门外浓稠的黑暗。
青铜剑璏,在疾奔中撞击着鞘身,发出低沉而急促的闷响,如同远古传来的战鼓,应和着他胸腔里擂动的心跳。
先生独立门内,目光穿透沉沉夜幕,追随着少年融入黑暗的背影,喃喃低语。
“道本无常,命亦如风……强求不得啊。”
一声悠长的叹息,在空寂的厅堂里回荡。
他,最后环顾了一眼这蜗居了整整十载的陋室,目光扫过简陋的书案、沉默的矮凳,最终投向村尾那虚无的码头方向,嘴角牵起一丝难以捉摸的、近乎解脱的微澜。
下一刻,风拂过空荡的门槛。幽暗的客厅里,只剩下那墙上悬挂古剑留下的方形印记,在尘埃中清晰可见,以及空气里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冷的青铜气息——那人影,己如迷雾般消散于天地之间,再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