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云环顾西周,目光扫过一张张被火把摇曳光芒映照得惶惑不安的脸庞。
怀抱婴儿、眼神空洞的妇人;紧紧攥着母亲衣角、嘴唇紧抿、强忍着恐惧的少年;还有那些懵懂无知、只是被大人情绪感染而哭泣的幼童……
他们的眼中都盛满了与他心底一样的迷茫和对未来的巨大恐惧。
“哥哥。
”怀里的项玉儿似乎感受到了周遭令人窒息的氛围,小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耳畔,声音细若蚊呐。
“我们要去哪里呀?”
项云轻轻抚摸着妹妹单薄的后背,试图传递一丝安定,声音放得极柔。
“我们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这模糊的回答,连他自己都觉得空洞。
“那……那我们坐船走了,爹爹……还能找到我们吗?”
玉儿仰起小脸,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最深的依赖和不安,像一汪随时会决堤的秋水。
项云心头猛地一揪,仿佛被利刺扎中。
他不敢看妹妹的眼睛,只能将她的头轻轻按回自己肩窝,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苦涩,却又无比坚定。
“会的,小鱼儿,一定会的!爹爹那么厉害,他一定会找到我们的!”
这承诺像是对妹妹的安抚,更像是对自己内心的呐喊。
玉儿“嗯”了一声,不再追问,小小的身体却蜷缩得更紧了,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藏进哥哥的庇护里。
她究竟是明白了父亲归途的渺茫,还是被这巨大的未知彻底吓住了?
项云不得而知,只觉得心口那块巨石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就在这压抑的等待与混乱的登船中,一声凄厉尖锐的少年惊叫撕裂了凝滞的空气:
“火!火!好大的火!!”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声音攫住,齐刷刷地转向他所指的方向——村口!
只见村口方向,浓烟如狰狞的黑龙般滚滚升腾,瞬间吞噬了低垂的夜幕。
紧接着,冲天的烈焰腾空而起,贪婪地舔舐着夜空,将半边天际映照得一片血红!
那火焰跳跃着,扭曲着,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仿佛地狱之门在此处洞开!
还在码头上协助维持秩序、催促登船的几位村中留守青年,脸色骤然大变!
这火势,这方位,正是之前村中壮年们前去阻敌时约定的暗号——一旦村口方向燃起冲天大火,便意味着防线己被凶残的敌人突破,兵贼转瞬即至!
“快!快上船!!”
一个青年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声音因极度的惊骇而变了调。
“兵贼杀过来了!!别看了!快走啊!!”
“坐满人的船立刻开走!一刻不许耽搁!!”
“那边!那条船还有位置!快!快过去!!”
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在拥挤的码头炸开。
先前压抑的悲泣,瞬间转为惊恐的尖叫和哭嚎。
大人们惊慌失措地推搡着,寻找着任何可能的空隙冲向船只;孩童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吓懵,哭声震天。
秩序荡然无存,求生的本能驱使着每一个人,码头瞬间陷入一片令人绝望的混乱。
项云的心脏仿佛被那冲天的火焰点燃,剧烈地撞击着胸腔!
他看得分明,那火,是父亲和乡亲们用生命点燃的最后信号!时间,每一息都珍贵如命!
“娘!这边!”项云当机立断,一手牢牢抱住玉儿,一手紧紧抓住母亲秦雪娇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拨开混乱的人群,朝着最近一艘尚未满员的小船奋力挤去。
小船在浪涛中剧烈摇晃,船舱里己挤满了人,面色惨白,互相紧挨着。
仅剩的一个空位,狭窄得几乎容不下一个成年人。
生死关头,项云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将母亲推到船边,几乎是吼着。
“娘!上去!快!”
然后,在母亲惊惶的目光中,他将怀里温软的妹妹项玉儿,这个他视若珍宝的小人儿,决然地塞进了母亲怀里。
“云儿!!”秦雪娇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本能地想要伸手抓住儿子。
“哥哥!!!”玉儿的小手在空中徒劳地抓挠着,惊恐的泪水汹涌而出。
“阿明!快走!划船!!”
项云根本不给她们反应的时间,对着船上那个紧握船桨、同样面色煞白的少年——他的好友项明,用尽全身力气咆哮!
项明看着岸上孤零零的项云,眼中充满了挣扎和痛苦,但他知道项云的决定意味着什么,也知道此刻每一秒的拖延都可能葬送一船人的性命。
他狠狠一咬牙,眼眶通红,猛地将长长的船桨插入水中,用尽全身力气向后一撑!
小船猛地一晃,瞬间脱离了栈桥,被湍急的水流裹挟着,迅速向黑暗的河道中央滑去。
“阿明!一定要护好她们!!”项云的声音穿透水声和风声,带着泣血的嘱托。
“云儿——!!”秦雪娇的声音凄厉,半个身子探出船舷,绝望地伸着手。
“哥哥——!!”玉儿的哭喊声被风扯碎,小小的身影在昏暗的船影中剧烈地挣扎。
“娘!照顾好妹妹!!”
项云站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浪花拍打着他的小腿。
他朝着那迅速远去的、载着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的小船,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
“我一定会去找你们的!相信我——!!”
小船在黑暗中剧烈颠簸了几下,母亲和妹妹的身影在泪眼模糊中越来越小,最终彻底被浓重的夜色吞没。
那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也被潮水的轰鸣和远处的喊杀声彻底淹没。
巨大的悲伤和强烈的不舍如同潮水般瞬间将项云淹没,几乎让他窒息。
他用力抹了一把脸,分不清是冰冷的河水还是滚烫的泪水。
但此刻,容不得他沉溺于离别之痛。母亲和妹妹暂时安全了,可父亲呢?
那个毅然走向死地的父亲,此刻是否还在与敌人搏杀?是否还活着?
项云猛地转身,目光如炬,死死盯向村口那映红天际的骇人火焰。
那火光跳跃着,仿佛父亲不屈的身影在浴血奋战。
救父亲!带他去找母亲和妹妹!
这个念头如同烈火,瞬间烧尽了所有的软弱和迷茫,只余下钢铁般的决心。
赤手空拳冲回去无疑是送死!
他下意识地摸向背后——那里只有一柄他平日里练习用的、削得还算趁手的木剑。
这玩具般的木剑,如何抵挡敌人的钢刀铁矛?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
村东头的私塾先生!
那位学识渊博、据说年轻时也曾游历西方的老先生!
项云记得清清楚楚,有一次他去先生家中请教学习,曾在先生简朴的客厅墙壁上,看到过一柄悬挂着的青铜古剑!
剑身古朴,隐隐透着寒光,绝非装饰之物!
先生是否己经撤离?
那柄剑,是否还在?
这是唯一的希望!一把真正的剑!
是他此刻杀入重围、寻找父亲的唯一依仗!
不再有丝毫犹豫,项云拔腿便朝着村东头私塾的方向狂奔!
身后传来村中长辈焦急的呼喊:“项云!回来!快上船啊!来不及了!!”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劝阻。
项云充耳不闻。那些呼喊声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模糊不清,无法动摇他分毫。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冲天的火光、父亲模糊的背影,以及私塾墙上那柄可能决定生死的青铜古剑。
脚下的路崎岖不平,夜风带着浓烟和血腥味灌入鼻腔,冰冷的河水浸透的裤腿沉重地拖拽着步伐。
但他奔跑的速度却越来越快,像一支离弦的箭,义无反顾地射向那片吞噬一切的火海与杀场。
他的身影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在空旷死寂的村道上拉出长长的、孤绝的影子。
少年单薄的肩膀,此刻却仿佛要扛起这崩塌的天地。
他奔向的,不仅是一柄剑,更是向命运挥出的、不甘屈服的第一击。
命运无常,众生皆苦!
那就用自己的手中剑,在这乱世之中,辟出一条通天大道!
哪怕粉身碎骨!也绝不屈服于命运!
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
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
身虽陨,名可垂于竹帛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