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云紧攥着先生赐予的青铜剑,如同攥住了一线活命天光,剑鞘的冷硬硌入掌心深处,反而催生出一种奇异的安稳感。
木剑沉沉压着后背,那是无数日夜汗水浸透的熟练分量。
他冲出先生那座简陋院门时,胸腔里奔涌的怒火几乎要焚毁一切阻碍,仿佛能一路烧到村道口,将那些兵贼焚成飞灰。
然而,随着脚步在尘土飞扬的山路上疾驰,离那搏命之地愈近,胸中那团灼人的烈焰竟诡异地沉降下去,如同滚烫的岩浆逐渐冷却,凝为深潭。
山风裹着不祥的气息迎面扑来,刀兵碰撞的尖锐嘶鸣、火焰舔舐草木的噼啪爆响、还有绝望与痛苦撕扯出的惨烈呼号,渐渐穿透风声,清晰起来。
这些声音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刺破空气,也刺入项云的耳中。
奇怪的是,它们非但未能重新点燃他心中的狂怒,反而像投入无波古井的石子,只漾开几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便沉入一片深不可测的冰冷幽寂。
这冰冷幽寂,便是他内心此刻唯一的写照。
恰似近日剑道突破时,那份本该激荡狂喜的瞬间,内心却如雪后寒原,万籁俱寂。
队长项天在晨光熹微中慷慨激昂的身影浮现脑海,那句如晨钟般沉郁的话语也仿佛在耳畔响起:“一心之境,心若冰清,天崩不惊。”
他当时懵懂,只觉此境玄妙高远。
可是他现在此时的心境,不正是如同队长所说的“心若冰清,天崩不惊”?
可他何曾修习过心境修炼之法?
除了锤炼筋骨的炼体术,便是那套烂熟于胸的基础剑诀了。
唯一的可能,或许便是每次练剑时那奇特的沉浸。
木剑破空之声一起,周遭喧嚣便如潮水般退去,天地间只剩下手中之剑与自己一呼一吸的节奏。
那种无思无虑、物我两忘的纯粹平静,令他无比陶醉痴迷。
尤其是近日练剑突破之时,随之而来的强烈感觉,本想寻机向先生探问其中玄机,却被兵贼骤然而至的狼烟彻底冲散。
而今日求剑心切,更是将这疑问遗忘得干干净净。
但此刻,这冰封般的平静,便是他唯一的倚仗。
然而,冰封之下,熔岩仍在奔突!
一股沛然莫御的灼热力量在他胸腔深处猛烈冲撞、膨胀,几乎要撑裂肋骨喷薄而出,恨不得立刻拔剑,将眼前所有凶敌斩尽杀绝!
就在这冰与火激烈撕扯的瞬间,掌中紧握的青铜古剑,骤然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悸动。
仿佛沉眠的凶兽在黑暗中苏醒,一缕寒彻骨髓的流光自他紧握的剑鞘处悄然迸发。
如同有生命的冰线,无声无息地沿着古朴的剑脊疾速流淌,瞬间弥漫整个剑身剑鞘,随即又倏然隐没,仿佛从未出现过。
项云对此浑然不觉,只觉一股更为凛冽的清寒自掌心涌入西肢百骸,瞬间浇熄了胸中那份狂暴的焦灼。
令那冰封般的幽寂更加纯粹、更加幽深,几乎冻结了奔流的血液。
与此同时,项云隐约感觉,随着这股清寒自掌心涌入身体里的西肢百骸后,自己久未突破的炼皮境界好似也随之突破。
此刻,他的身体感觉充满了力量,因极速奔跑而感觉疲惫麻木的双脚也逐渐恢复,且愈发有力,急促的呼吸也渐渐平缓。
唯有握剑的手,骨节因用力而显得更加惨白。
他疾奔的身影并未因此而有丝毫迟滞,反而在身体突破的情况下,如同离弦之箭射向那修罗屠场。
项云冰封的心湖之下,理智的暗流却在高速奔涌,掀起无声的惊涛骇浪——如何在重重兵贼的刀丛剑戟之下,凿开一条血路?
如何将父亲,还有那些朝夕相处的父老乡亲,尽可能多地从这血肉磨盘中拖拽出来?
还没来得及容他多想,突然间,视野骤然开阔,村道口炼狱般的景象终于毫无遮拦地撞入眼帘!
此时的村道口,早己沦为阿鼻地狱的入口。
烈焰贪婪地吞噬着两侧的山林,浓烟滚滚如巨大的黑幡,遮蔽了半边天日。
灼热的空气扭曲翻滚,散发着焦糊与浓烈的血腥气息,呛得人肺腑欲裂。
村民前方,数十个身穿藤甲、面目狰狞的兵贼,如同嗅到血腥的豺狼,挥舞着缺口卷刃的兵刃,正疯狂冲击着村民用血肉之躯勉强筑成的防线。
每一次凶狠的劈砍落下,便有一声凄厉的惨嚎撕裂空气,猩红滚烫的血花随之飞溅,泼洒在焦黑的土地和枯黄的草叶上,画出残酷的图腾。
村道口狭窄的战场,瞬间化作了吞噬生命的血肉磨盘。
村民们每一次拼尽全力的怒吼,每一次豁出性命的劈砍,都伴随着骨断筋折的闷响和鲜血喷溅的嗤嗤声。
他们用豁口的柴刀、用折断的草叉、甚至是用血肉之躯,硬生生拼掉了一个又一个凶悍的兵贼。
然而,这份以命换命的惨烈胜利,带来的并非喘息,而是更深沉的绝望!
就在倒下的兵贼尸体还未完全冷却之际,后方那片被浓烟与山火映照得如同鬼域的村道处,更多的身影如同嗜血的狼群般涌了出来!
那不是数十,而是成百上千!黑压压一片,如同不断翻涌、永无止境的黑潮,瞬间就填满了刚刚被撕开的任何微小空隙。
新冲上来的兵贼,脸上带着劫掠者的狂热与漠然,踩着同伴尚未僵硬的尸体,踏着村民温热的鲜血,更凶猛地扑向那道摇摇欲坠的人墙防线。
绝望,如同冰冷粘稠的泥沼,瞬间淹没了每一个尚在搏杀的村民。
那并非怯懦的放弃,而是看清了结局的冰冷认知——敌人无穷无尽,而他们的人数却在飞速减少,每一次呼吸都有人倒下。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焦糊和死亡的气息,每一次吸气都沉重得如同灌铅,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濒死的颤抖。
这绝望的气息足以压垮最坚韧的脊梁,令人窒息。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深渊边缘,村民们眼中燃烧的,却是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那决绝的光芒,比山火更亮,比兵贼的刀锋更冷。
他们早己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每一次奋不顾身地迎向刀锋,每一次用身体挡住砍向同伴的利刃,每一次明知必死却依旧嘶吼着扑上去,都只为一个简单到泣血的目的——拖住!再拖住片刻!
用自己残存的生命,用这即将彻底崩溃的防线,为后方村庄里正在仓惶逃向莽莽深山的妻儿,多争取哪怕一息的时间!
他们的血肉,此刻就是阻挡死亡洪流的最后堤坝。
他们的生命,就是点燃在通往生之路上的微弱烛火。
前赴后继,首至燃尽最后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