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雨打檐角，苏明月未曾合眼。
晨光微露，米市尚未完全苏醒，福来米行门前却己聚集了几位观望的米商。
苏明月捏紧袖中铜钱。铜钱发烫，掌心微微沁汗，仿佛昨日漕运的消息正灼烧着她的肌肤。
陈掌柜说官粮明日到市，可铜钱在她的掌心跳了三跳，明明指向米价将涨─那股温热像是某种预兆，在她心头滚过。
“福来米行的契，签了。”她把茶盏往桌上一磕，瓷底撞上木案，发出清脆一声响。
陈掌柜的算盘珠子立刻噼里啪啦响起来，声音密集如雨打檐铃。
老张头搓着粗粝的手指，指尖还带着常年搬运米袋留下的茧壳，盯着契约上“预购价十文一石”的墨迹：“苏姑娘，官粮要是真进市……”
“官粮进市是明儿。”苏明月抽回契约，指尖点着“交货期后日”的条款，语气平稳，“你今早签了，后日我按市价收粮。要是涨了─”她忽然笑起来，嘴角扬起的弧度像春风拂柳，“你赚的是差价，要是跌了……”
老张头喉头动了动，吞咽声轻微却清晰。他昨日亲眼见苏明月在商盟门口当众拆穿陆瑶的谣言，那份狠劲儿比米市最烈的酒还烫人。
他咬牙道：“签！”红泥印子重重盖下去，油墨香混着纸浆味扑鼻而来。
日头爬到头顶时，米市的风向变了。
同顺米行的王老板攥着契约冲进来：“苏姑娘，隔壁李记刚以十二文签了预购！”陈掌柜的算盘突然停了─他刚算完，这半日竟签了十七份契。
苏明月望着窗外飘起的酒旗。风吹得布帛猎猎作响。酒旗上的“醉仙楼”三个大字被扯的笔画模糊，那是顾氏商帮的产业。
她摸出铜钱，铜钱己凉了些，贴着指尖滑过，滚出个“吉”字。金属的冰冷触感让她略感安心。
“陈伯，加钱。”她突然开口，“同顺的契，改十三文。”
陈掌柜的手一抖，算珠差点落地：“少东家，这要亏─”
“亏？”苏明月把铜钱抛向空中，铜钱划着弧线落入茶盏，叮咚一声，似敲钟鸣鼓。
“等顾大少的人来问，咱们得让他知道，苏记商行的契，比官银还金贵。”
顾景琛是在未时到的。
他晃着折扇跨进门槛，月白缎子衫角沾了点稻壳，倒像真成了游手好闲的纨绔。
空气中浮着淡淡的米香和阳光晒过的暖意。
“苏姑娘好手段。”他把折扇一收，敲了敲陈掌柜怀里的契本，“预购、交货、按市价结算……这玩法，倒像是……”
“像是现代期货。”苏明月接的干脆。她盯着顾景琛的眼睛─那双眼生得极好看，眼尾微挑，却藏着点探究的冷光。
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脸上，投下细碎光影。
“顾大少是来砸场子，还是来谈生意？”
顾景琛的折扇“啪”地展开。扇面绘着商经里的“积著之理”，墨色新的能闻见松烟香，纸面还带着些许宣纸特有的粗糙触感。
“谈生意。”他在她对面坐下，轻叩扇骨，“苏姑娘可知，你收的契越多，米商越惜售？等官粮真到市……”
“到不了。”苏明月打断他。她摸出昨日陈掌柜抄的漕运密报，推到他面前，纸页摩擦桌面发出沙沙声。
“堤坝是修了，可漕运使收了陆子轩的银子─官粮里掺了三成陈米。米市的老客谁看不出？”
顾景琛的指节在扇骨上轻叩了两下。他突然笑了，眼尾的冷融了点热，像是春雪初融，连带嗓音都低了几分：“苏姑娘，你比我想象中……”
“苏明月！”
尖细的嗓音撞进来，打破了室内的微妙气氛。
陆瑶掀开门帘，珠钗乱颤，裙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脂粉香与怒气。
“好个贱蹄子，敢在米市放高利贷！”她扑到桌前，抓起一张契约就要撕，“这些契都是哄人的─”
“陆姑娘。”苏明月按住她的手腕。她的指甲盖儿上还沾着朱砂印泥，红的像血，映得陆瑶脸色发青。“你昨日让丫鬟送的金锞子，我让人熔了打给商盟做罚金。”她转向顾景琛，语气温柔却不庸质疑，“商盟孙老盟主说，散布谣言坏行规的，要罚三倍身家。陆姑娘的罚金，够买半条漕运船了。”
陆瑶的脸白的像新浆的夏布，指尖颤抖。她甩开苏明月的手。珠钗“当啷”掉在地上，摔出清脆一响。裙角又扫翻了茶案，水渍晕开在地板上。
申时三刻，米市的锣响了。
“米价涨了！”跑街的小二儿撞开商行门，声音带着激动的震颤，“李记刚以十五文收了批新稻，说是漕运船在江上抛锚了─官粮要后日才到！”
陈掌柜的算盘珠子飞起来。十七份契，每份赚五文，十七乘五……他数到第三遍时，苏明月己经把最后一份契收进檀木匣。木盒开启时有细微的吱呀声，合上时则是一声沉稳的闷响。
“陈伯，让账房准备银钱。”她望着顾景琛，后者正慢条斯理的捡起地上的珠钗，手指轻轻拂去尘土。
“顾大少，要看看我的账本么？”
顾景琛把珠钗搁在桌上。珠钗上的珍珠沾着稻壳，倒像落了层薄霜。
“苏姑娘的账本，自然要看。”他折起扇面，目光幽深，“不过……”他忽然倾身，压低了声音，呼吸若有若无的拂过她耳畔，“我更想看苏姑娘，怎么把顾氏商帮的码头，变成你的第二个米市。”
苏明月的心漏跳了半拍。
她摸出铜钱，铜钱在掌心里滚了两滚，稳稳停住─那是个“合”字。掌纹间残留着金属的冰凉触感。
窗外的风卷着稻壳儿掠过屋檐，带来远处市集喧闹的余音。
顾景琛的影子投在她脸上，带着点暖融融的热。
她听见自己说：“顾大少的码头……”
“叫景琛。”他笑着打断她，眼神温柔，“夫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