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市的日头爬到正顶时,苏明月仍能感觉到掌心那枚铜钱残留的凉意。
她望着案几上的地契,耳畔似乎还回响着顾景琛那一声轻柔的“夫人”,心头微微一颤,指尖不自觉着铜钱边缘。
“顾氏码头要改仓储。”她终于稳住心神,将算盘往桌上一扣,声音清脆如玉,她指节敲了敲摊开的地契,“糙米存底层,新稻堆上层,隔三日翻仓─”
“防霉变”顾景琛接的极快,扇骨点了点她画的通风图,声音晴朗如竹叶清扫石阶,“我前日翻《天工开物》,正琢磨这法子。苏姑娘倒是比书快一步。”
苏明月抬头看他一眼,眼底浮起一丝笑意,随即摸出那枚铜钱往桌上一抛。铜钱打着旋儿落定,“吉”字朝上,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她笑:“我还知道,顾大少的码头每月空着二十间仓房。”
顾景琛眉梢一挑,“陈伯前日查了漕运记录。”她偏头看账房里拨算盘的老人,算珠声清脆如雨点打瓦,“南下的茶商要下月才到,北上的丝绸商还堵在潼关。”她屈指敲了敲地契边缘,纸面发出轻微的“啪”声,“空仓放着生灰,不如租给我存米。”
“租金呢?”
“分润三成,”苏明月推过算好的账页,指尖沾了墨迹,“米价涨了,我囤的新稻能卖到二十文─”
“十五文。”顾景琛突然按住她的笔尖,指尖染了墨,在“二十”上画了道斜线,“李记刚收了批陈米,正往市面上撒。”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要压价,我码头的仓免费给你用。”
苏明月瞳孔微缩,鼻尖似乎嗅到了一丝火药味。
窗外突然炸开一声喊“苏记米铺的米里掺了沙子!”
陈掌柜的算盘“啪”地摔在地上,木珠西散滚落。
苏明月掀开门帘时,三个挑夫正把半袋米倒在青石板上。米里混着白生生的沙粒,在日头下刺得人眼疼,仿佛千万颗碎玉闪烁。
围观的百姓哄了起来,有个老妇举着半袋米砸过来:“前日在你家买的,煮了半锅沙!”
“阿婆!”苏明月扶住她的手腕,指尖触到米袋上的印记─那是“陆记粮行”的标记,布料粗糙,手感僵硬。
她抬头,看见街角茶棚里,陆瑶正捏着帕子笑,嘴角弯起一抹毒蛇般的孤独。
“查!”她转身对陈掌柜,语气冷静得如同冰面,“查这三担米的来源。”又对顾景琛道:“顾大少,劳烦借两个护院。”
顾景琛的扇骨敲了敲掌心,冲门外一招手。两个黑衣护院立刻上前,脚步沉稳有力,把三个挑夫架进了后堂。
申时二刻,后堂传来一声闷哼,像是皮肉相撞的闷响。
“是陆姑娘给的钱!”挑夫抱头缩在墙角,声音颤抖,“她说只要在苏记门口倒米,每人给五文─”
“还有呢?”苏明月捏着茶盏,水汽漫上她眼尾,指尖微微杯壁,“陆姑娘没说,要在米里掺沙?”
挑夫喉结动了动,汗珠从额角滑落:“她说……要让苏记的米比狗食还不如。”
陈掌柜攥着算盘冲进来:“少东家,西市的王屠户说,陆记今早送了半扇猪,让他到处说苏记米脏。南巷的绣娘也收了钱,在绣楼里骂─”
“够了。”苏明月打断他,把茶盏往桌上一放,瓷底碰木桌的声音清脆,“陈伯,去把陆记这月进的米账抄来。顾大少,借你码头的船用用。”
顾景琛倚在门框笑:“苏姑娘要做什么?”
“以彼之道。”苏明月摸出铜钱,在掌心里搓了搓,金属摩擦声音清脆悦耳,“陆记的米里掺沙,我就让她的米里……掺虫。”
当夜,陆记粮行的库房里起了动静。
守夜的伙计举着火把一照,,差点吓瘫─满仓的米袋上爬满了米虫,白花花的虫尸落了一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腐的气息。
他跌跌撞撞冲进陆府时,陆瑶正对着铜镜贴花钿,脂粉香浓扑鼻。
“什么?”他捏着金簪的手一抖,铜镜映出她骤然扭曲的脸,“虫?”
“是……是苏记的人!”伙计喘着气,声音发颤,“我看见陈掌柜的算盘珠子,还有顾氏护院的腰牌……”
“贱人!”陆瑶摔了妆奁,珠钗滚了一地,碎片映着她愤怒的眼神,“我这就找阿兄!”
陆子轩的书房飘着沉香味,烟雾缭绕。
他捏着茶盏听陆瑶说完,指节在案上扣了扣,:“苏明月最近动了漕运的米?”
“她和顾景琛勾着,要吞码头!”
陆子轩突然笑了:“前日户部来函,说要查商帮的粮税。”他把茶盏往陆瑶手里一塞,语气温柔却藏着寒意,“你去放风,说苏记囤米是为了哄抬物价─”
“阿兄?”
“查税是虚,查漕运才是实。”陆子轩指尖划过案上的密报,纸张摩擦声音清晰可闻,“漕运使掺陈米的事,总要有个顶罪的。”他抬眼时,眼底像淬了冰,“苏明月她不是聪明么?就让她当这个顶罪的。”
月上柳梢头时,苏明月蹲在码头仓库里。陈掌柜举着火把,照见墙角一堆米虫壳,虫壳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东家,这是陆记库房的。”他压低声音,“我让人把虫种混在陆记进的陈米里─”
“够了。”苏明月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米灰,指尖残留着潮湿的虫屑,“明日陆记的米市要塌。”她望向江面,月光在浪上碎成银片,江风裹着咸腥气息扑面而来。
“但……陈伯,你今日去粮行,可听见什么风声?”
陈掌柜的手顿了顿:“西市茶棚里有人说……户部要派官来查商帮。”
苏明月的铜钱“当啷”掉在地上,清脆回响在寂静的仓库中。她弯腰去捡,指尖触到一片潮意─不知何时,江风裹着雨丝吹了进来,带来一阵湿冷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