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罗那大学雕塑教室的穹顶漏下一缕正午的烈阳,刚好落在温筱还未完成的作品上。
这座半人高的石膏雕塑被摆在教室中央,扭曲的羽翼从脊椎骨处炸开,每片羽毛都嵌着细小的镜面碎片,在光照下就像溃烂的伤口长出了新的血肉。
“温小姐。”
普约尔教授用雕刻刀敲了敲展示台,金属撞击的刺耳噪音让温筱的左手微微抽搐。
这位以创作舞者雕塑闻名的导师,正在用鞋尖拨弄着从《蚀羽》底座剥落的石膏屑,“告诉我,你在表达什么?为什么要在翅膀里藏凶器?”
教室后排传来压抑的嗤笑。
温筱的指甲陷进掌心,西语词汇像碎玻璃卡在喉咙:“它们…不是凶器。是…”
“是镜子?”普约尔突然切换英语,举起镜片对准她的眼睛,“让我猜,你想说‘每一片破碎的镜子都在映照现实?’老套的东亚伤痛文学。”
他弹飞镜屑,任其坠地迸裂,“巴塞罗那的阳光足够照亮所有阴影,不需要更多自怜的棱角。”
温筱盯着地上闪烁的碎片。
她下意识的去摸口袋里的药瓶,却触到米格尔留下的巧克力,锡纸的边缘,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
前排的西班牙男生用蹩脚的中文发音大喊“葬礼艺术家”,她突然用刻刀在黏土上划出深痕。
“至少我的碎片,”她抬起眼,生涩的西语像把豁口的刀,“不会假装成完整的太阳。”
教授挑眉看了眼手表:“下课。顺便,温小姐…下周带件‘活着’的作品来,或者回上海雕你的墓碑。”
*
暮色像打翻的蓝墨水,从公寓走廊尽头的玻璃窗洇进来。
他拄着拐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几乎要触到墙角蜷缩的身影。
温筱正跪在一地狼藉中,黑发垂下来遮住半张脸,左手死死攥着一把刻刀,右手神经质地扒拉着散落的雕塑钳和砂纸。
米格尔的拐杖尖在地砖上敲出两声轻响。
“需要帮忙吗?或者……”他歪头从兜里摸出皱巴巴的巧克力包装纸,晃了晃,“再来点巧克力?”
温筱的肩膀猛地一颤,刻刀尖在瓷砖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她没有抬头,只是把工具箱“砰”地合上,起身时黑发甩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米格尔闻到她发梢掠过一缕松节油混着药膏的苦香。
他的出现太过突然,温筱一时忘记扣上锁扣。
工具箱翻倒的瞬间,里头的东西朝着米格尔的方向弹来。
他的拐杖抢先一步横空劈下,单膝跪地按住最锋利的那柄雕刻刀。
护具撞击消防栓的巨响惊动了整层楼的感应灯。
“别动!”温筱的手比他伤腿更快。
米格尔倒抽冷气的声音里混着一声轻笑:“这么担心我?还是担心你的凶器要写检讨书?”
月光恰好漫过两人交叠的手。温筱腕间的红绳松脱半截,露出底下淡粉色的蜿蜒疤痕。
米格尔的呼吸滞了滞,今天下午他刚在更衣室撕掉渗血的纱布,膝盖上新鲜的缝合线也是这般泛着脆弱的粉。
感应灯渐次熄灭,黑暗重新裹住温筱抽回的手。
米格尔突然举起手机,手电筒光束斜斜切过她手腕:“复健中心应该加修恋爱课。第一讲,怎么用巧克力换来女孩的联系方式。”
温筱的睫毛颤了颤。她低头看向巧克力,包装纸上印着“Extra Dark85%”
这款黑巧在巴塞罗那的超市里都能找到,她药盒最底层也藏着同款,苦到舌根发麻的滋味能让她从焦虑漩涡里清醒片刻。
“你也在复健吗?”米格尔的声音突然放得很轻,拐杖尖挑起她散落的砂纸,边缘细密的齿痕在光下无处可藏,“心里的伤。”
温筱猛地攥紧巧克力。锡纸在她掌心发出的脆响。她后退半步掉头就走,却听见身后传来窸窣响动。
米格尔正单膝跪地捡拾工具,拐杖横在腿边。他拾起半卷砂纸时突然笑出声:“这…你喜欢咬这个?”
砂纸边缘布满细密的牙印,像某种小动物绝望的啃噬。
温筱终于开口。声音哑的不行:“别碰我的东西。”夺过砂纸的瞬间,米格尔的指尖擦过她腕上红绳。滚烫的触感让两人同时僵住。
“你想看看我刚收到的礼物吗?”米格尔突然掀开左腿护具,记号笔在皮肤上勾出歪扭的鸟,这是今天训练时队友们在他打着石膏的膝盖上的即兴创作。
缺少翅膀的鸟儿总是带着悲彩,但米格尔腿上的这只不一样。
它的喙倔强的叼着巧克力,“等我能用这腿踢满90分钟,它的翅膀上就会刻上我的名字。”
当温筱在午夜发现工具箱内壁的荧光字迹时,米格尔正在天台对着月亮冰敷膝盖。
“Los pájaros rotos vuelan más alto(折翼的鸟飞得更高)”
幽蓝的夜光涂料像碎掉的星光。
远处圣家堂的尖顶刺破夜幕,两个伤残的灵魂在巴塞罗那的夜色里,各自拾起一块对方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