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罗那的夏夜总在咸涩海风里发酵着某种躁动。
米格尔深夜被膝盖的刺痛惊醒,月光正斜斜切入他的阳台。
他摸索着抓起床头的止痛药瓶,可指尖却触到一枚冰凉金属片,是她工具箱里滚落的雕刻刀头,被他拾起来塞进了口袋。
“叮。”
手机自动播放的欧冠集锦在黑暗中炸开欢呼声,他烦躁的扯下耳机,单脚蹦向阳台。
冰凉的栏杆蹭过掌心,楼下忽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声音不大,但却引起了米格尔的注意。
七楼阳台的阴影里,温筱正背对着他跪坐在地。
米格尔屏住呼吸,看着她的手突然扬起——
“砰!”
半人高的黏土雕塑砸向墙壁。飞溅的碎屑中有片恰好卡进穿过八楼阳台的空隙,落在他脚边。
米格尔的喉结动了动。
几天前的初遇像帧卡带的电影不断回放:暴雨把她的衬衫淋得透明,刻刀从颤抖的指间滚落,电梯顶灯在她睫毛上凝成将坠未坠的星。
他当时说了什么蠢话?
“我叫Miguel,你看起来比我还像伤员......要吃一个巧克力吗?”
楼下的碎裂声骤然加剧。
米格尔看见她突然用额头撞击未完成的雕塑,黑发间隐隐渗出的血珠在月光下宛如碎钻。
他的膝盖重重磕上栏杆,疼痛却让他更清醒地意识到。
自己在颤抖。
晨光尚未完全浸透巴塞罗那的街道,米格尔己经躺在理疗室的金属床上。
膝盖被固定在一台冰冷的器械中,队医玛尔塔压住他颤抖的小腿:“再忍会儿。”
“韧带撕裂和失恋,哪个更疼?”他突然笑出声,试图用玩笑稀释膝盖的钝痛。
玛尔塔翻了个白眼,将冰袋砸在他腿上:“你这种天天傻笑的小狗,懂什么叫失恋?”
复健结束后的走廊空荡寂静,米格尔扶着墙挪到窗边。
训练场上,青年队的球员正在练习传球,皮球划过弧线的轨迹让他喉咙发紧。
手机震动,经纪人发来的消息跳出屏幕:“下周体检,会有记者在场。”他攥紧窗框,指尖无意识着上面某道刻痕。
“瘸腿王子!”队长汉斯的声音炸响在身后。
他拎着冰咖啡晃过来,腋下夹着最新一期《马卡报》,头条是米格尔欧冠受伤时对着镜头微笑的特写。
“玛尔塔没把你膝盖拧成麻花?”他故意用报纸拍打米格尔的石膏腿,头条照片里的金发少年与眼前人重叠,唯有眼底血丝泄露了区别。
米格尔抢过报纸卷成筒敲他:“总比你上次骨裂哭成喷泉强。”
走廊尽头传来憋笑的气音,米格尔从小一起在拉玛西亚的队友卡洛斯扒着墙探头,手里举着手机录像:“这段卖给《世界体育报》能换顿海鲜饭吧?”
汉斯突然敛了玩笑,从裤兜掏出一盒止痛药膏:“队医说这个比口服药管用。”
他撕开包装,薄荷味混着药膏的刺鼻气息弥散开来。
米格尔低头涂抹药膏时,瞥见卡洛斯手机屏幕上闪过巴塞罗那大学的雕塑展海报。
灰白色调的背景里,一尊残缺的机械鸟雕像刺入视线,齿轮关节处还缠绕着红丝线。
“听说美院最近在搞艺术展,”卡洛斯晃了晃手机,“刚路过时看见个黑头发黑眼睛的美女姐姐在布展,搬石膏像还差点砸到脚。”
米格尔的指尖顿住,药膏在膝盖上晕开一片凉意。
汉斯挑眉:“你复健完要不要去逛逛?总比闷在公寓强。”
玛尔塔的怒吼从理疗室炸开:“加西亚!你的腿不想要了?”
队友们推搡着把他架回去,卡洛斯顺手将药膏塞进他运动裤口袋。
仪器重新开始工作时,米格尔盯着天花板裂缝,忽然感觉那纹路像极了温筱阳台画板上未完成的素描,凌乱的线条纠缠成网。
温筱站在展厅西北角的阴影里。
黑发如泼墨垂落腰际,面庞被顶灯镀上一层釉质冷光。
她今天穿一件象牙白亚麻长裙,腰间系着靛青细绳。袖口半卷,露着缠着绷带的左手腕。腕骨凸起处扣着一根有点褪色的红绳,绳结松散,好像随时会断裂。
她的参展作品《囚翼》被安置在钢架玻璃罩中:三米高的机械鸟骨架以青铜铸造,翅骨间嵌满碎裂的陶瓷羽毛,每片羽梢都缀着细小红绳,绳结处还拴着药瓶。
鸟喙大张,喉管深处悬着一枚金属心脏,表面刻满中文与拉丁文。
“美的极致是毁灭。”身后突然响起低沉的男声。温筱转身,见一位银发老者拄着乌木手杖立于光影交界处。
他西装胸袋别着鸢尾标本,镜片后的灰眸似能洞穿人心:“青铜象征秩序,陶瓷代表脆弱,红绳是…自我束缚?”
“只是废品再利用重组。”
“重组即是新生。”老者递来鎏金名片,边缘压印着柏林某顶级画廊的徽章,“埃里希·冯·霍夫曼。温小姐是否愿意让这只鸟飞去欧洲巡展?它的哀鸣该被更多人听见。”
米格尔倚在罗马柱后,他本该在理疗室做肌肉拉伸,却鬼使神差溜进展览。隔着人群,他看见温筱睫毛轻颤,那好像是她紧张时的习惯。
埃里希的手杖轻点玻璃罩:“心脏处的拉丁文,是但丁《神曲》的句子吧?‘弃绝希望者,将见深渊’。”
温筱倏然抬头,黑瞳泛起涟漪。
“错了。”
“原文是‘入此门者,当弃绝希望’。”
温筱侧脸被射灯勾勒出瓷器般的轮廓,鼻尖一粒淡褐小痣随着说话轻颤。她将绷带重新缠紧手腕,仔细看握着手腕的那只手还在微微颤抖。
埃里希低笑:“故意写错更妙。你这是在邀请参观者共同改写命运?”他指向机械鸟断裂的尾羽,“比如这些羽毛,和上面的药瓶对吗?”
米格尔的拐杖“咔哒”撞上展台。
温筱回头,正好看见局促的他。
埃里希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灵感来源于某位特定的人?”
“陌生人。”
她后退半步,青玉铃铛在脚踝轻晃,仍是一片死寂。米格尔的耳尖瞬间烧红,昨夜走廊上,他曾瞥见那枚铃铛,当时她正抱着石膏像缩在角落,青玉在灯光下泛着幽光,像暗夜里的萤火虫。
老者识趣离开前,固执的往温筱掌心里塞了自己的名片。
展厅外忽然传来冰淇淋车的音乐声。
温筱转身离去,亚麻裙摆掠过米格尔的石膏腿。他嗅到她发间松节油与雪松交织的气息,还混着自己刚刚抹上的镇痛膏薄荷味。
“喂,”他冲着那道清瘦的背影喊,“要不要吃脆皮甜筒?庆祝你的鸟找到伯乐。”
温筱驻足,逆光中像一尊将融未融的冰雕:“这位先生,我们认识吗?”
米格尔晃了晃拐杖,金发在夕阳里炸成毛茸茸的光圈:“西天前的电梯里,我们可是共患难,你忘啦?”
她眯起眼,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想起了那颗湿漉漉的金毛脑袋,故意逗他:“…你就是那个对着监控镜头比剪刀手的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