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玑宫的空气,仿佛还残留着昨日润玉身上那丝不易察觉的戾气。他拂袖而去时,案几上那份关于魔界动向的密报被灵力激起的微风吹落一角,上面“旭凤”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锦觅眼睛生疼。
锦觅坐在临窗的软塌上,指尖无意识地绞着一方素帕。窗外,是润玉精心布置的灵植园,奇花异草,仙气氤氲,美得不似人间。可这美,却像一层华丽的琉璃,将她与外界彻底隔绝。临秀姨端来一盏温润的百花蜜露,放在她手边的小几上,看着她失神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
“觅儿,还在想昨日的事?”临秀的声音温和,带着安抚。
锦觅回过神,端起蜜露抿了一口,甜味在舌尖化开,却压不住心底的苦涩。“临秀姨,你说…他说的那些,关于爹爹……”她说不下去,水神洛霖惨死的画面又一次浮现在眼前,与润玉昨日那近乎狰狞的“是!我设计的!”重叠,搅得她五脏六腑都揪着疼。
临秀握住她微凉的手,力道坚定。“真相如何,非你我此刻能断。但觅儿,你需记得,无论身处何境,莫要失了本心。你的心,比任何人的言语都真实。”
本心?锦觅茫然。她的心,如今像一团被反复揉搓的乱麻,对凤凰的恨意未消,对润玉…那个曾在落星潭边脆弱落泪、如今却用金笼将她锁住的男子,竟滋生出一丝让她自己都心惊的依赖和…心疼?这感觉陌生又危险。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带着花界特有清甜气息的风,拂过窗棂。锦觅猛地抬头,与临秀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气息…是长芳主!
果然,片刻后,一个穿着浅碧色宫装、面容肃穆端庄的中年女仙,在两名低眉顺目的璇玑宫侍女的“陪同”下,出现在园中小径。她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玉匣,里面盛放着几株灵气逼人的千年灵芝,正是以“为天后娘娘进献滋养灵药”的名义被“请”进来的。
长芳主牡丹,花界之首。她的目光精准地落在锦觅身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参见天后娘娘。”长芳主规规矩矩地行礼,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那两名侍女看似恭敬地垂手侍立一旁,眼神却锐利如鹰,显然肩负着监视之责。
“长芳主不必多礼。”锦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挥了挥手,“赐座。本宫正觉烦闷,长芳主来得正好,可陪本宫说说话。”她刻意端起天后的架子,目光扫过那两名侍女,“你们退到园外候着,本宫与长芳主叙叙旧。”
侍女迟疑了一下,但见锦觅神色淡淡,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终是躬身退了出去,守在了月洞门外,视线恰好被几丛高大的灵竹挡住。
人一走,长芳主脸上的端庄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切的忧虑。她几步上前,压低声音:“锦觅!你在这里…可还好?”她的目光快速扫过锦觅略显苍白的脸和手腕上那枚温润却象征着束缚的灵玉镯,心猛地一沉。
“长芳主…”锦觅鼻尖一酸,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我…还好。”
“还好?”长芳主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又怕被外面听见,几乎成了气音,“花界上下都快急疯了!你可知你现在是什么处境?这天帝润玉,心思深沉,手段狠绝,绝非当年那个温润的夜神!他将你囚在这璇玑宫,与金丝雀何异?水神仙上之事……”她提到洛霖,声音哽咽了一下,硬生生忍住,“疑点重重,绝非表面那般简单!你留在此处,无异于与虎谋皮!”
锦觅的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长芳主的话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每一个字都敲打着她刻意不去深想的恐惧。囚徒…金丝雀…与虎谋皮…这些词残酷地撕开了璇玑宫华丽表象下的本质。
“芳主们…都好吗?”锦觅的声音有些发颤,转移了话题,也是她心底最深的牵挂。
“都好,就是日夜为你悬心!”长芳主抓住她的手,力道很重,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锦觅,听我的,找机会!一定要找机会离开这里!回花界!花界结界虽不如天界森严,但众芳主拼死也会护你周全!在这里,你孤立无援,任他揉圆搓扁,连生死都握在他一念之间!”
“离开?”锦觅喃喃重复,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离开这冰冷的宫殿?离开…润玉?那个会在她做噩梦时无声出现、用微凉的手指替她拭去冷汗的人?那个在她险些被毒害时,眼中燃起毁天灭地怒火的人?她眼前闪过落星潭边他破碎的身影,闪过他抱着受惊的她时,那声沙哑的“对不起,我来晚了”…… 一种尖锐的矛盾感几乎将她撕裂。
“对!离开!”长芳主没察觉到她内心的挣扎,以为她动摇了,语速更快,“天后余孽未清,又有玄冥这等野心勃勃之辈虎视眈眈,这天界就是个巨大的漩涡!你留在这里,只会成为各方博弈的棋子,甚至…是靶子!想想水神仙上!想想你自己!花界才是你的根!”
“可是…”锦觅张了张嘴,那句“我好像有点舍不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有什么资格舍不得?他是她的仇人?还是…囚禁她的牢笼之主?
“没什么可是!”长芳主斩钉截铁,“锦觅,你必须清醒!他对你的好,焉知不是另一种更深的控制?利用你的心软,将你牢牢绑在身边?你忘了陨丹裂开前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了吗?情之一字,最是伤人!尤其在这种地方,这种境遇下!”她将那个玉匣塞进锦觅手中,低语道,“匣底夹层有花界特制的‘芳踪引’,无色无味,若遇紧急,捏碎它,万里之内,芳主们必能感应赶来!机会,一定要抓住!”
长芳主的手心全是冷汗,眼神里的焦灼几乎要溢出来。锦觅握着那微凉的玉匣,感觉它重逾千斤。回去?那个承载着无忧童年却也满是凤凰树影子的花界?还是留下?留在这个让她恐惧、困惑,却又在心底悄然生出藤蔓般纠缠情绪的璇玑宫?
她感觉自己的心像一架失了准星的天平,在“花界安危、父仇未明”与“落星潭的泪眼、强横臂弯里的安全感”之间剧烈地摇摆不定。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未知的疼痛。
“长芳主的话,真是字字珠玑,发人深省。”
一个清冷如玉击,却带着沉沉威压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花架后响起,如同冰锥瞬间刺破了紧绷的空气!
锦觅和长芳主同时骇然变色,猛地回头!
只见润玉不知何时己站在紫藤花垂落的阴影下。他一身玄色常服,金线暗绣的龙纹在逆光中泛着冷硬的微芒。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平静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视线淡淡扫过长芳主瞬间煞白的脸,最后落在锦觅紧握着玉匣、指节发白的手上。
那目光,比冬日的落星潭水还要冷上三分。
长芳主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头皮发麻。她下意识地将锦觅护在身后半步,强自镇定地行礼:“陛…陛下。”
润玉缓步上前,每一步都像踏在人的心尖上。他停在长芳主面前,并未叫她起身,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唇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浅、却毫无温度的弧度。
“花界的手,”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花园每个角落,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伸得太长了。”他目光转向锦觅,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失望,更深处翻涌着一种被触碰逆鳞般的阴郁怒火。
“觅儿,”他朝锦觅伸出手,语气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过来。”
锦觅的心跳得像要冲破胸膛。她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又看看挡在自己身前、微微发抖却不肯退让的长芳主,再看看润玉那双深不见底、酝酿着风暴的眼眸…… 那架摇摆的天平,在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平息他怒火的冲动拉扯下,猛地向一端倾斜。
她几乎是踉跄着,挣开了长芳主下意识想拉住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润玉。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润玉指尖的刹那,临秀姨端着一碟刚做好的水晶葡萄糕,适时地从回廊转了出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陛下回来了?”临秀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温和,仿佛根本没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硝烟,“正好,刚给觅儿做的点心,陛下也尝尝?”她微笑着将碟子放在旁边的石桌上,目光自然地掠过脸色惨白的长芳主,对润玉福了福身,“长芳主来给觅儿送些补身的灵药,正说着话呢。”
临秀的出现,像一道缓冲的屏障,暂时阻隔了润玉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冷意。他伸出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最终没有去抓锦觅的手腕,而是转而极其自然地、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对上自己的眼睛。
他的指尖微凉,力道却控制得刚好,不至于弄疼她,却让她无法挣脱。
“哦?只是送药,叙旧?”润玉的目光锁住锦觅惊慌闪烁的眸子,声音低沉,如同贴着耳廓响起,“那觅儿告诉本座,长芳主方才…都叙了些什么旧?让你如此…心绪不宁?”他的拇指,状似无意地过她细腻的肌肤,那动作带着一种危险的狎昵。
锦觅被迫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瞳孔,在那里面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惶恐失措的倒影,以及他眼底那一片冰冷、翻涌的墨色。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玉匣的棱角硌着她的掌心,提醒着她长芳主交付的“芳踪引”和那沉重的嘱托。
长芳主看着润玉捏着锦觅下巴的手,只觉得一股血气首冲头顶,几乎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临秀眼疾手快,借着摆放糕点的动作,不着痕迹地按住了长芳主微微颤抖的手臂,递给她一个极其严厉的、让她忍耐的眼神。
润玉的目光在锦觅脸上停留了足有数息,那沉默的压力几乎要将她碾碎。最终,他似乎得到了某种答案,或者只是暂时失去了逼问的兴趣。他松开手,转而揽住锦觅纤细的腰肢,以一种绝对占有的姿态将她牢牢扣在自己身侧。
他这才将目光重新投向依旧保持着行礼姿势、额角己渗出冷汗的长芳主,语气恢复了那种帝王式的、疏离的平静,却字字如冰珠砸落:
“长芳主有心了。药,本座代天后收下。花界的心意,本座也己知晓。”
他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带着无形的重量:
“只是,璇玑宫的事,不劳花界费心。天后自有本座看顾。”
“长芳主,请回吧。”
“记住本座今日的话——”
“**手,莫要伸得太长。**”
最后一句,声音不高,却裹挟着凛冽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警告,清晰地烙印在在场每个人的心头。
长芳主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晃,脸色由白转青。她知道,再多说一个字,都可能给锦觅、给整个花界带来灭顶之灾。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满腔的屈辱和愤怒,对着润玉,也对着被强行禁锢在他怀中的锦觅,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告退礼。
“臣…告退。”声音干涩沙哑。
起身时,她最后看了锦觅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担忧、痛心,还有无声的催促和嘱托。
锦觅靠在润玉怀里,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平稳心跳和手臂传来的不容挣脱的力道,看着长芳主那悲怆而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只觉得浑身冰冷。
璇玑宫的花园,再次恢复了宁静。花香馥郁,阳光透过紫藤花叶洒下斑驳的光影。然而,这宁静之下,是刚刚被强行镇压下去的惊涛骇浪,和一道更加冰冷坚固的无形枷锁。
润玉低下头,看着怀中僵硬的人儿,指尖拂过她颈侧被自己捏出的一点微红,动作轻柔得近乎诡异。他俯身,薄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廓,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敏感的肌肤上,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因失控而残留的戾气和一种更深沉的占有:
“觅儿,看来是本座对你…太过纵容了。”
“让你忘了,谁才是你唯一的归处。”
锦觅闭上眼,长芳主焦急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润玉冰冷又滚烫的气息包裹着她。那架天平,终究还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按向了深渊的一侧。她握紧了袖中的玉匣,冰冷的棱角刺着掌心,却远不及心底蔓延开的那片荒芜寒意。
临秀默默地看着相拥(或者说禁锢)的两人,又看了看石桌上那碟无人问津、渐渐失了热气的晶莹糕点,无声地叹了口气。夕阳的余晖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映在光洁如镜的玉石地面上,如同一个巨大而沉默的囚笼剪影。璇玑宫的琉璃瓦,在落日熔金的光辉里,流淌着冰冷而耀眼的黄金色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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