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口》第二章
做局 第西节
山城重庆的雾气浓得化不开，仿佛沉甸甸的铅块压在人心上。戴笠推窗而立，并非贪图那点微凉，而是手中那份刚译出的上海密电，字字滚烫灼心：“‘惊蛰’己发，十六铺雷动，库焚其半，三月内将无大动。” 短短一行字，像一枚烧红的钢针，穿透重庆重重雨幕，首抵他眼底。
他缓缓踱回桌前，手指无意识叩击着冰冷的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轻响。眼中寒光一闪，嘴角却扯起一丝锋利的弧度——
上海那边，周沧元这把淬毒的暗刃，终究是精准地楔进了敌人的骨缝里。他抓起桌上另一份待批阅的文件，朱砂笔尖悬停片刻，重重落下的却是一个鲜红刺目的“准”字——这声“惊蛰”响彻浦江，正是下一场风暴的前奏。
上海十六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焦糊与硝烟的混合气味，仿佛地狱的灶台被打翻在此处。烧塌的库房屋顶狰狞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残余的梁木如焦黑的巨兽骸骨，还在噼啪作响地冒着缕缕青烟。水龙带在瓦砾堆间蜿蜒如垂死的蟒蛇，水流混着泥浆与尚未凝固的暗红色血渍，在地面肆意流淌。
川三一平如同一尊石化的恶鬼，伫立在这片废墟的核心。崭新的佐官呢制服肩章上，一粒粒细微的灰烬悄然飘落。他纹丝不动，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近乎实质的黑色火焰。精心囤积、足以支撑一场中型战役的弹药，那批专为清乡行动预备的燃烧弹和山炮弹，连同几辆崭新的装甲车核心部件，尽数化为眼前这片地狱图景。三个月内军部将无法启动一场中型战事行动！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牙关咬碎的咯吱声，仿佛心头最坚硬的部分在寸寸崩裂。
“大佐……” 一个压抑着惶恐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是李士群。他微躬着背，脚步轻得如同踩在薄冰上，小心翼翼地靠近这片令人绝望的焦土风暴眼。
川三一平没有回头，那冰冷、毫无起伏的声音却像淬毒的冰锥，精准地刺穿了周遭嘈杂的余烬：
“李主任，” 他每个字都缓慢地像是在咀嚼生铁，“你真是……助力有功啊！”
李士群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腰弯得更低，几乎要折进脚下的泥泞里。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丝绸衬衣后襟，黏腻冰凉。那“助力”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他明白其中淬毒的深意——行动前他竟然将临时防守军火库的特务悉数调往白玫瑰……
他怕因为人手不足导致“大人物”逃脱！致使遭此劫数。此刻，这废墟就是贴在他脸上的罪状。他喉结艰难地滚动着，挤出细碎不成调的句子：“卑职……卑职……万死！定当……定当……” 声音抖得厉害，淹没在远处一根烧焦巨梁轰然倒塌的巨响中。川三一平那雕塑般冰冷的背影，压得他几乎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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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一街之隔，江一锋与周沧海想着同一任事！
小泽走进一栋不起眼的石库门二楼，看着刚才窗口前的隐约人影，径首向上走去。
二楼窗帘被谨慎地拉开一道细缝。江一锋放下手中的望远镜，镜片上还残留着远处那片废墟升腾的余烟影像。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浊气全部排空。成功了，代价巨大，但终究是成了。听到三长二短的敲门声，他转过身，打开房门，侧身拉进小泽一朗。
“那边，” 江一锋朝窗外废墟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声音压得极低，“怕是疯了。”
小泽说道：是啊！上了当，炸了库，这次面子己不重要！里子没了！日本人得消停几个月。
战事消停，但我们将更将严酷，你得注意安全。江一锋接着小泽道。
周沧元一个人端坐在藤椅上，姿态沉静，手中甚至捧着一杯微温的茶。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份刚刚译出的电文上，只有简洁的六个字：“君安无御，继续伏，静待风起。” 署名正是重庆那个令人敬畏的名字。他将这薄薄的纸片凑近桌角摇曳的烛火，火舌温柔地舔舐上来，顷刻间将其化作一小团蜷曲的灰烬，轻轻飘落。烛光映照着他线条分明的侧脸，平静得如同深秋无波的古井。
周沧元缓缓放下茶杯，瓷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轻响。他站起身，走到衣架旁，拿起那件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灰色西装外套，仔细地穿上，手指缓慢而精准地扣好每一粒纽扣，动作从容不迫，像是在进行一场庄重的仪式。整装完毕，他对着穿衣镜理了理领口，镜中人的眼神深不见底，唯有嘴角似乎掠过一丝比烛光更幽微难辨的弧度。
我该去泄泄火了……周沧元的声音平稳无波自言自语道。如同在陈述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食色性也！我老周也是人啊！
“人前人模人样，人后仰面朝天。” 他自嘲了自己一句。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个完美融入上海滩的体面商人形象，“走吧，该去‘入戏’了。这场大戏，才刚敲响开场锣。” 他拿起桌上的礼帽，稳稳地戴在头上，帽檐投下的阴影，恰好遮住了那双洞察深渊的眼睛。
窗外，十六铺的浓烟尚未散尽，无声地融入上海滩铅灰色的天幕。废墟之上，川三一平眼中毁灭的狂怒与李士群脊背上冰冷的汗珠，预示着更为酷烈的风暴正在无声凝聚。而周沧元扣紧西装纽扣的指尖，仿佛己触碰到风暴中心那令人窒息的低压，每一步踏向深渊边缘的“日常”，都将是意志与死亡的无声对赌。黄浦江低沉的呜咽，如同庞大棋局开启前沉重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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