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停在村口老槐树下时,暮色己漫过土坯房的屋檐。
祁同伟攥着被体温焐热的钞票跳下车,李爱梅在后面踉跄两步,咳嗽震得怀里装钱的布包都在发抖。
“娘,您先歇着!” 祁同伟把母亲按在炕沿,自己踩着板凳取下梁上的瓦罐。
倒出里面仅存的半碗玉米面,“我这就去喊隔壁刘婶,让她明天一早去县城供销社,托人买省城寄来的特效药!”
他故意把 “特效药” 三个字咬得很重,瞥见母亲泛白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拒绝的话。
油灯点亮时,祁同伟蹲在灶台前拨弄柴火,火光映得他睫毛忽闪。
肺癌,手术费要上万。
这数字在七十年代像座压在心头的大山。
他捏紧烧火棍,在泥地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算式:五十元离万元还差九百五十个五十元。
“同伟,过来。” 李爱梅的声音从里屋飘来。
祁同伟转身时,看见母亲正用帕子仔细包钱,指缝间的血渍晕开在钞票边缘,像朵暗红的花。
“这钱...... 留着买粮吧。” 她的声音轻得像风,“娘这病......”
“不行!” 祁同伟突然冲过去,攥住母亲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李爱梅一颤,“张大夫说过,只要坚持吃药就能好!”
他不敢说出 “手术” 两个字,怕吓着母亲,却在心里盘算着更长远的计划。
县城国营饭店需求有限,光卖蘑菇不够,要把木耳、松子、野蜂蜜都收来......
夜风拍打着糊窗的报纸,祁同伟躺在母亲身边,睁着眼睛数房梁上的裂缝。
他想起白天王主任桌上摆着的《省内供销简报》,封面上印着的 “发展乡镇副业” 几个字在记忆里格外醒目。
明天天不亮,他就要去后山勘察新的采摘路线。
当第一声鸡啼响起时,祁同伟己经把晒干的蘑菇碎装进陶罐。
晨雾中,他望着母亲熟睡的侧脸,突然想起前世母亲离世前最后一句话:“要是娘能多活几年......”
攥着陶罐的手青筋暴起,他在心里默默发誓:这一世,就算跪着,也要凑够那笔能救命的巨款。
清晨的薄雾还萦绕在山腰间,祁同伟己经踩着露水在后山转了两圈。
他蹲在腐叶堆旁,数着榛蘑、松蘑密密麻麻冒出头的模样,忽然扯下脖子上的汗巾狠狠抹了把脸 。
漫山遍野的宝贝,光靠自己和娘,就算累断腰也采不完。
“狗剩!铁柱!” 他站在晒谷场的石碾子上扯着嗓子喊,惊飞了树梢的麻雀。
几个光脚的娃娃举着弹弓围过来时,他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钞票,在阳光下抖得哗啦响:“采蘑菇,一天一块钱!”
这话像块石子投进了水塘。正往生产队走的大人们纷纷停下脚步,李婶第一个冲过来攥住他手腕:“小崽子,你当钱是大风刮来的?”
祁同伟却掰开她的手,把钞票按在石碾子上:“我路子广,跟国营饭店王主任搭上线了!只要蘑菇品质好,多少都能卖出去!”
他故意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听说市里的招待所也缺山货,以后咱的买卖,还要往大了做!”
消息比风还快。
晌午时分,祁家小院挤满了叽叽喳喳的孩子。
王大爷把孙子往前一推,烟袋锅子敲得门框咚咚响:“说好了啊,要是敢哄人......”
“王爷爷放心!” 祁同伟踮脚把记账本举过头顶,上面用铅笔写着工整的名字,“采满两筐记一笔,天黑就结账!”
李爱梅站在门槛边,看着儿子像个小大人似的给孩子们分竹筐,喉咙发紧。
她想开口阻拦,却见祁同伟突然转身,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塞给她 。
里面是用卖蘑菇的钱买的红糖。“娘,您泡水喝。”
他说完又跑回孩子堆里,衣角沾着的泥点子随着跑动上下翻飞,像极了扑棱翅膀的小鸟。
二十多个孩子背着竹筐挤在祁家院子里。
祁同伟踩着小板凳,站在石磨上挥着树枝:“听好了!采蘑菇要挑半开伞的,根部不能带泥!”
他举起提前备好的示范品,“采回来先用井水快洗三遍,再用竹匾摊开,每隔两小时翻面一次!”
几个年纪小的娃娃听得首挠头,他跳下来蹲到孩子中间,手把手教:“要是品相不好,我可一分钱不收!”
说罢掏出个小本子,“每天按筐计数,谁做得好,月底还有额外奖励!”
晨光里,他认真的模样,让围观的大人们都忍不住交换起惊讶的眼神。
夕阳把后山染成金红色时,蜿蜒的小路上晃动着二十多个竹筐。
祁同伟蹲在院门口记账,鼻尖全是蘑菇的清香。
狗剩把筐子重重一放,脸蛋红扑扑的:“同伟哥,我采了三筐!”
“好样的!” 祁同伟数出三块钱,特意把钞票折成小方块塞进他手里,余光瞥见墙角站着几个观望的大人,嘴角悄悄扬了起来。
当最后一个孩子攥着钱蹦跳着离开,祁同伟爬上草垛远眺。
月光下,晾晒场上铺开的竹匾像银色的棋盘,蘑菇正安静地散发着山野的气息。
竹筐密密麻麻码成小山,他数了两遍,一共五十八筐,按每筐十斤算,足有五六百斤。
月光洒在蘑菇伞盖上,泛着温润的光泽,仿佛铺了一地的碎银。
“娘!” 他扯开嗓子喊,“明早天不亮就套车,这批货准能卖个好价钱!”
李爱梅从屋里探出头,咳嗽声在夜色里格外清晰。
她看着儿子在草垛上比划的身影,既欣慰又心疼 。
自从做起这桩买卖,祁同伟连睡觉都搂着账本。
第二天寅时三刻,母子俩就着油灯将蘑菇装车,露水打湿了裤脚也浑然不觉。
当第一缕晨光染红东边天际时,驴车己经载着满车希望,沿着蜿蜒的山道,向着县城国营饭店疾驰而去。
国营饭店门口,王主任夹着香烟刚要迈进大门,瞥见吱呀作响的驴车,烟差点从指间滑落。“好家伙!”
他快步迎上去,肥厚的手掌在筐沿抹了一把,“上次五十斤,这次五六百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