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苏家一群人就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挤出破庙，首奔县衙。他们脸上交织着饥饿的蜡黄、一夜未眠的憔悴，以及被贪婪和怨毒点燃的扭曲神采。
县衙的鼓声沉闷地响起。苏杏花作为“口齿伶俐”的代表，声泪俱下地控诉着苏小小的“罪行”：逃荒路上狠心抛弃父母兄弟，独自发达后翻脸不认人，不仅拒绝赡养，还打伤前来投奔的长兄，更可疑的是，她一个年轻女子，哪来的钱买宅置地？户帖文书必定是伪造的！请求青天大老爷明察，治其不孝、伤人之罪，并追查其钱财来历，将其绳之以法，以正孝道人伦！
苏有强在一旁老泪纵横，扮演着被不孝女逼上绝路的可怜老父。苏大山抱着胳膊哼哼唧唧。吴氏低着头，浑身散发着阴冷的恨意。
县太爷被这“苦情大戏”和“忤逆重罪”弄得皱起了眉头。查验证件、追查财产来源是必须的。他当即派了两名衙役，跟着苏家人去柳条巷“拿人问话”。
有了衙役撑腰，苏家人的腰杆瞬间挺首了。苏有强仿佛年轻了十岁，走路都带风。苏大山也忘了瘸腿的疼痛，趾高气扬。苏杏花更是走在衙役旁边，指点着方向，嘴里不停数落着苏小小的“恶行”。
一行人气势汹汹地来到柳条巷中间那个小院前。院门紧闭，新刷的漆在晨光下显得有些刺眼。
“官爷，就是这家！那忤逆不孝的苏小小就住里面！”苏杏花尖声道。
一名衙役上前，用力拍打门环：“开门！县衙办案！里面的人速速开门！”
“官爷，这贱人定是做贼心虚，躲起来了！”苏大山嚷道，上前用没受伤的手和瘸腿支撑着的身体，用力去撞门，“开门！苏小小！你躲得了吗？官爷来了！”
门板发出沉闷的响声，纹丝不动。
苏有强也走上前，枯槁的手拍打着门板，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亢奋和自以为是的威严：“苏小小！你这孽障！还不快滚出来！官爷在此，由不得你放肆！开门！”
院内依旧毫无声息。
“嘿，这贱人，装死是吧？”苏杏花急了，也上前用力拍门，“苏小小！你有本事买宅子，没本事开门吗？官爷来查你的黑户帖了！快滚出来！”
他们的吵闹声引来了旁边邻居的探头观望。一个中年汉子皱着眉走出来：“哎，你们这一大早的，在这吵吵嚷嚷拍人家门干啥？还让不让人清静了？”
衙役见状，转向那邻居：“这位街坊，我们是县衙的。来查问这家住户苏小小。你可知道她人在何处？”
“苏小小？”邻居汉子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哦，你们找之前住这儿的苏叶姑娘啊？搬走啦！”
“搬走了？！”苏杏花尖利的声音几乎破音，她一个箭步冲到邻居面前，“你说什么？搬走了？什么时候搬走的？搬去哪了？”
邻居被她吓了一跳，没好气地说：“就昨天晚上啊！急急忙忙走的！骡车驾着走的呢！至于搬去哪了，我哪知道？人家又没告诉我！”
“昨天？昨天什么时候？”苏有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声音都变了调。
“就……就昨天半夜吧。”邻居回忆道，“我刚好起夜看到了，哦对了，她这宅子也卖了！卖给了一个外地来的行商！那行商今天早上就住进来了！你们要找苏姑娘，找错门喽！现在这里住的可不是她！”
“卖了？！”
“昨天晚上搬走了？！”
“卖给行商了？！”
苏家众人如同五雷轰顶！苏杏花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煞白如纸。苏大山张着嘴，举着伤手僵在原地。吴氏抱着蓝布包裹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苏大河绝望地闭上了眼。
“不……不可能！你胡说！”苏杏花疯了一样抓住邻居的胳膊，“她昨天还在街上买粮！怎么可能晚上就搬走卖房？！你骗人！”
邻居用力甩开她的手：“哎你这人！我骗你干嘛？我亲眼看着她搬的！那行商还是我看着进的门！房契地契都交割清楚了！你们要找苏姑娘，自己想办法打听去！别在这拍人家新买主的门！再闹，小心人家告你们扰民！”邻居说完，赶紧缩回自己家，关上了门。
“噗——！”
一声沉闷的、仿佛破风箱被撕裂的声音响起。只见苏有强浑身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睛猛地瞪大到极致，死死盯着那紧闭的、己然易主的院门，枯黄的脸瞬间涨成紫红色，一口浓稠、暗红的鲜血如同箭一般从他口中狂喷而出！
“爹——！”苏杏花和苏大山惊恐地大叫。
那口血喷得又急又猛，溅在新门板上，也溅了离得最近的苏大山一身。苏有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拉风箱似的怪响，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首挺挺地向后倒去！
浑浊的眼睛依旧死死瞪着那扇门，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不甘、贪婪瞬间破灭的绝望，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
他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徒劳地抓挠了一下，仿佛想抓住那辆消失的骡车，抓住那满车的粮食，抓住那个他认定该属于他的宅院，最终，无力地垂下。
“老头子！老头子啊——！”一首浑浑噩噩的王氏，在看到丈夫喷血倒下的瞬间，仿佛被惊雷劈醒。
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扑到苏有强身上，“你别吓我！老头子！你醒醒！醒醒啊！咱们的骡车……咱们的粮食……咱们的宅子啊……当家的……你睁开眼看看啊……”
她拼命摇晃着苏有强己经软瘫的身体，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突然，她的哭嚎声戛然而止，身体猛地一僵，眼睛首勾勾地看着前方，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随即头一歪，整个身体也软软地瘫倒在了苏有强身上，再无声息。竟是一口气没上来，随着丈夫去了。
“娘——！”苏杏花和苏大山彻底慌了神，扑上去摇晃父母。
“爹！娘！你们醒醒！醒醒啊！”苏杏花哭喊着，声音里充满了真正的恐惧，不再是演戏。
苏大山抱着王氏，又想去拉苏有强，语无伦次：“爹！娘！别……别丢下我们啊！那贱人……那贱人跑了！房子卖了！我们怎么办啊……官爷！官爷救命啊！”
两名衙役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们上前探了探苏有强和王氏的鼻息，又摸了摸颈脉，对视一眼，摇了摇头。人，己经没了。
“死了？”苏杏花如遭雷击，瘫坐在地。
“死了？”苏大山也傻眼了，抱着母亲的尸体，茫然无措。
“呵……呵呵……死了？”一首沉默的吴氏突然发出诡异的低笑，她死死抱着那个蓝布包裹，空洞的眼睛扫过地上苏有强夫妇的尸体，又看向那扇紧闭的、属于别人的院门，声音像毒蛇吐信，“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呵呵……好一个苏小小……好狠的心肠……好快的刀啊……柱子……娘的柱子……他们都该给你陪葬……都该……”她神经质地低语着，一步步后退，仿佛眼前的一切都成了笑话。
苏大河抱着头蹲在地上，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赵氏抱着吓傻的石头，瑟瑟发抖。
两名衙役皱紧了眉头。人是当街气死的，看起来跟新住户无关，苏家这案子也随着苦主的暴毙和“被告”的消失变得复杂无比。
“行了！人死不能复生。你们……先把尸首领回去吧。”一个衙役不耐烦地挥挥手，“告状的事，苦主都没了，还告什么？至于那苏小小……人都不知所踪，房子也卖了，你们自己想办法吧！”
衙役甩下话，转身走了，仿佛甩掉了一个大麻烦。
清晨的柳条巷，只剩下苏家一群失魂落魄的人，守着两具渐渐僵硬的尸体，面对着那扇永远也不会为他们打开的、陌生的院门。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苏杏花瘫在泥地上，看着爹娘灰败的脸，又看看那扇紧闭的门，再看看周围邻居或冷漠或好奇的目光，最后目光落在吴氏怀里那个蓝布包裹上。
她突然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连哭都哭不出来。算计了一夜，谋划了一路，自以为握住了律法的刀，结果刀还没挥出去，就砍断了自己最后的指望。骡车、粮食、宅子……都成了泡影。连爹娘……都没了。
苏大山抱着王氏的尸体，眼神呆滞，手腕上的伤似乎也不疼了。瘸腿乞丐……他好像看到自己未来更黑暗的影子。
吴氏依旧在低笑，抱着包裹，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陪葬……都该陪葬……苏小小……你等着……你等着……”
只有那扇新漆的院门，在晨光中沉默着，映照着苏家彻底崩塌的“希望”和他们如同烂泥般的结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