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秦先生的无功而返，又过去了十天。
对临水县绝大多数人而言，这十天不过是日升月落的寻常流转。赵府那场惊悚血案带来的恐慌，在缺乏后续的刺激和官府含糊其辞的“调查”中，渐渐被市井的喧嚣与生计的奔忙所稀释，沉淀为茶余饭后带着敬畏的谈资。
但对柳条巷三号小院的主人苏小小来说，这十天，是自她踏入临水县以来，难得的一段真正意义上的“安稳”时光。
至少，表面如此。
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斜斜地穿过院中那棵老槐树新发的嫩叶，在青石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苏小小没有像往常一样早起磨刀或打水，而是躺在了树下的躺椅上休憩。
她身上盖着一件半旧的靛蓝布衣，阖着眼，呼吸悠长平缓，似乎陷入了沉睡。
只有她自己知道，精神力正以一种极其精微的方式，如同无形的水银，缓缓流淌过小院的每一个角落，感知着泥土的湿意、青苔的微动、乃至墙角蜘蛛网上露珠的凝结与蒸发。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休憩，也是对精神力掌控的持续打磨。
院墙之外，巷口斜对面那个熟悉的驼背身影，依旧守着冷清的炊饼摊。影叟浑浊的老眼半眯着，仿佛也在打盹，但苏小小精神力的边缘，却能清晰地“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专注的意念锁定着这个小院。
她甚至能“感知”到影叟那枯槁手指在独轮车把手上无意识的、极其轻微的叩击节奏——一种情报人员特有的、传递信息或保持高度警觉的习惯。
只要不翻墙进来，只要不主动挑衅，苏小小选择了无视。她需要这份安宁来沉淀，来适应这具身体，来让这具身体里蕴藏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灵魂力量与这个世界更加契合。
晌午过后，苏小小起身，换了一身干净的素色布裙，挽了个简单的发髻，用一根木簪固定。
她推开院门，落锁。巷子里很安静，只有远处传来的几声鸡鸣狗吠。她步履从容，目不斜视，径首朝着县城里最热闹的东市走去。
影叟在她身影消失在巷口后，才慢吞吞地站起身，推起他那吱呀作响的独轮车，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他就像一个最寻常不过的老迈小贩，吆喝声都带着浓重的倦意和乡音，淹没在街市的嘈杂里。
苏小小的目的地是东市有名的“松涛茶楼”。茶楼分两层，一楼大堂人声鼎沸，贩夫走卒、三教九流汇聚；二楼则相对清雅，用屏风隔出一个个半开放的小间，多是些有些身份的客商或本地闲人。
苏小小径首上了二楼，选了个靠窗的僻静角落坐下。跑堂的伙计认得这位出手不算阔绰但异常沉静的姑娘，很快上了一壶中等价位的碧螺春和一碟盐水花生。
楼下大堂的喧嚣隐隐传来，各种议论自然也飘进了苏小小的耳朵。赵府惨案依然是焦点，只是谈论的版本更加离奇荒诞，从狐仙复仇变成了域外天魔作祟，甚至有人言之凿凿说赵德全生前挖了龙脉才遭此天谴。
苏小小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滚烫的茶水带着微涩的清香滑入喉中。她目光平静地投向窗外熙攘的街道，仿佛那些惊悚的传说与她毫无干系。
只有偶尔，当某些过于离谱的猜测触及某些核心细节时，她眼底深处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嘲讽。
影叟没有进茶楼。他像个真正的老饕，在茶楼斜对面一个卖馄饨的摊子前坐下，要了一碗最便宜的清汤馄饨，慢条斯理地吃着。他的位置极好，既能观察到茶楼二楼的窗户（苏小小的位置清晰可见），又能兼顾茶楼前后门。
浑浊的老眼看似盯着碗里的馄饨，实则将苏小小在茶楼里的所有细微动作都纳入视野——她何时添水，何时剥花生，目光投向何处，停留多久，神情有无变化……
这些看似无用的细节，都是他需要记录和分析的情报。他注意到，苏小小对楼下关于赵家的议论置若罔闻，那份漠然，是骨子里透出来的，绝非伪装。
这让他心中的疑虑更深——若真是她做的，这份定力，实在可怕。
在茶楼消磨了近一个时辰，苏小小结账下楼。她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拐进了东市另一家颇有名气的“醉仙楼”。
这次她没上二楼，就在一楼大堂选了个角落的小桌，点了一盘酱香浓郁的卤牛肉，一碗鲜香扑鼻的鱼片粥，还有一碟时令的素炒青菜。
醉仙楼的大厨手艺确实不错。苏小小细嚼慢咽，品尝着这个时代质朴而纯粹的食材本味。卤牛肉酥烂入味，鱼片粥滑嫩鲜美，青菜爽脆可口。
她吃得专注而享受，仿佛这顿饭便是此刻唯一重要的事情。周围食客的喧闹、邻桌划拳的吆喝，似乎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
影叟这次离得更远了些，在醉仙楼对面一个卖针头线脑的杂货摊前佯装挑选。他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
一个拥有疑似一夜灭门、搬空库房能力的“高人”，此刻却像个最普通的市井小民，坐在喧闹的酒楼里，安静地享用一顿不过百文的饭菜，神情专注甚至带着一丝满足？
这强烈的反差，让影叟这样经验丰富的老手也感到一阵迷茫。他越发觉得，这个叫苏小小的女子，身上笼罩的迷雾比他想象的还要厚重。
接下来的几天，苏小小的生活似乎形成了一种规律。上午或在家中小憩、打理院子，或出门逛逛市集，买些新鲜的菜蔬肉蛋，有时会去布庄扯几尺素净的棉布。
下午多半会去松涛茶楼坐上一个时辰，听听市井闲谈，然后去醉仙楼或者其他口碑不错的小食肆解决晚饭。她的生活轨迹简单得近乎单调，消费水平也极其普通，完全看不出任何异常。
影叟的监视报告也日复一日地传递回临水县城南那座深宅大院。
“初三日，辰时三刻出门，购得鲜鱼一条，青菜两把，豆腐一方。未时正刻入松涛茶楼二楼靠窗位，饮茶一壶，食盐水花生一碟。酉时初刻入醉仙楼，食卤牛肉一盘，鱼片粥一碗，青菜一碟。酉时三刻归家，闭门不出。”
“初五日，整日未出。院中偶有磨刀声，时间不长。午间炊烟起一次。”
“初七日，巳时出门，至西市‘老李布庄’，购靛蓝棉布一匹。未时茶楼，酉时‘张记面馆’，食阳春面一碗，酱肉一碟。归家途中，于巷口王婆处购得新摘槐花一包。”
“初九日，午时方起，院中躺椅假寐近一个时辰。申时入茶楼，酉时半归家。夜，亥时末，院中曾有微弱异样气息波动，转瞬即逝，难以捕捉，似与之前感知之锋锐‘意’同源，然更隐晦。”
影叟的密报写得极其客观，几乎不带任何主观臆断，只是巨细靡遗地记录着苏小小的一举一动，以及他所能捕捉到的任何细微异常。然而，越是这种看似平淡的记录，越让远在京城的收信人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渴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