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具扭曲的尸体如同腐烂的果实,在赵府内院曝晒了足足一天,才被县衙的人白着脸抬走。
库房被搬得精光,赵员外的心腹钱管家在自家书房被发现时,脖子被拧成了麻花;他那个负责联络“鬼手”张七的亲信,则淹死在护城河里,捞上来时肚子鼓得像皮球。
紧接着,赵德全本人也死了,据说是半夜惊惧过度,心疾发作——虽然他从未有过心疾的毛病,但仵作也只能这么写。
临水县的天,仿佛一夜之间被捅了个窟窿。恐慌如同瘟疫,迅速蔓延过每条街巷。
“听说了吗?赵府…真遭了报应啊!”茶馆里,一个茶客压低了嗓子,声音却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引得周围几桌人都竖起了耳朵。
“何止听说?我家婆娘的表哥就在赵府当厨下帮工,昨儿个吓得卷铺盖跑了!”另一个汉子接口,脸色发白,“十二个啊!手脚都拧成那样了…库房连个铜板都没剩下!钱管家死得那叫一个惨…还有赵老爷…啧啧…”
“可不是报应?”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儒生颤巍巍放下茶碗,摇头晃脑,“平日里…唉,仗着有钱有势,欺行霸市,强买强卖的事还少吗?这定是惹了不该惹的高人,降下雷霆之怒!”
“高人?啥高人能一夜之间干这么多事?”一个年轻货郎不信邪,但眼神里的恐惧出卖了他,“杀那么多人,搬空库房,还…还不留痕迹?县衙的王捕头脸都青了,说查无可查!这怕不是…不是人干的吧?”
“嘘!慎言!”茶博士赶紧过来添水,紧张地左右看看,“管他神仙还是厉鬼,反正赵家是彻底完了。那些铺子、田地,怕是要被各家瓜分喽…就是不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谁头上?”这话像盆冷水,浇得众人心头一凛,茶馆里顿时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碗盖碰撞的轻响。
恐慌之下,是各种荒诞不经的流言。有说是赵家祖上缺德,厉鬼索命的;有说是赵德全得罪了过路的剑仙,被飞剑斩杀的;更离谱的,说赵家不长眼招惹了狐仙,才遭了灭顶之灾。
这些沸沸扬扬的议论,自然也灌进了县衙王县令的耳朵里。他焦头烂额,压力如山。
赵家是临水大族,姻亲故旧不少,上面也有人在问。更重要的是,这种无法无天的凶案就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若不能给个“交代”,他这顶乌纱帽怕也戴不稳了。
线索几乎为零。但并非完全没有。王捕头带回了一个关键信息:在赵家出事前,赵府的钱管家曾带着厚礼,亲自拜访过柳条巷那个独居的女子——苏叶。
而且,之后,赵员外似乎还派过两个“护院”想去“敲打”一下对方,结果被打得骨断筋折扔了回来,还带回了“断手断脚”的警告。而这两个人最终也死了。
所有的矛头,无论多么不合常理,都隐隐指向了那座孤零零的小院。
沉重的木门被敲响。
苏小小拉开门闩。门外站着是身着皂隶公服、腰挎铁尺锁链的衙役,足有七八人,个个面色冷硬。
为首的正是王捕头,他脸上风霜之色更重,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盯着门内的苏小小。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捧着笔墨纸砚的书吏。
“苏叶?”王捕头声音低沉,带着公事公办的威严。
“是。”苏小小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王捕头脸上,毫无波澜。
“本捕王雄。奉县尊大老爷签票,就城南赵府赵德全、管家钱有福及其亲随被杀,赵府库房失窃一案,传你到衙问话!”王捕头亮出一张盖着红印的纸,语气不容拒绝。
“何事问我?”苏小小依旧站在门内,半步未让。
王捕头眼神一厉:“有人指证,钱管家生前曾携礼登门拜访于你,所为何事?赵府出事前,更有两名黑衣人闯入你院,被你打伤驱离,可有此事?他们是否受赵德全指使?”
“来过。”苏小小言简意赅,“招揽,拒了。黑衣人来过,想翻墙,打了,扔出去,留了话:再敢派人翻墙,断手断脚。”
她承认得如此干脆利落,反倒让王捕头和一众衙役微微一愣。这和他们预想的狡辩或惊慌完全不同。
“你承认了?”王捕头紧逼一步,“那两名黑衣人,正是赵府护院!你与他们结怨在先!钱管家登门在后,紧接着赵府便遭此大难!库房失窃,人丁被杀!苏叶,你有重大嫌疑!随我回衙,详细交代!”他一挥手,两名衙役立刻上前,就要拿人。
“慢着。”苏小小的声音不高,却像冰珠砸在青石板上,让那两个衙役的动作瞬间僵住。她看着王捕头,眼神如同深潭:“王捕头,断案,讲究证据。”
“人证便是证据!钱管家登门,街坊或有目睹!黑衣人被你打伤驱离,便是结怨之证!”王捕头沉声道。
“钱管家登门,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苏小小反问。
“他…自然是招揽你!”王捕头道。
“他招揽,我拒绝。这便是结怨?”苏小小语气平淡,“他送礼,我未收。这便是我要杀他满门、搬空他库房的理由?”
“这…”王捕头一时语塞,强辩道,“那两名黑衣人呢?若非赵德全指使,他们为何找你?你下手狠辣,重伤二人,带回断手断脚之言,便是赤裸裸的威胁!”
“有人翻我院墙,意图不轨,我将其打伤驱离,留下警告,触犯哪条王法?”苏小小的声音冷了下来,“王捕头,你说他们受赵德全指使,证据何在?是那两个黑衣人亲口招供了?还是赵德全生前认了?抑或是,你亲眼所见?”
“这…种种迹象指向于你!而且那两个黑衣人也死了!”王捕头被问得有些恼羞成怒,“赵府血案就在警告之后发生!手法凶残,非比寻常!你身手好,能够断黑衣人手脚!除了你,谁与赵家有如此深仇大恨?”
“迹象?”苏小小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王捕头办案多年,当知‘迹象’二字,做不得呈堂证供。你说我身手好,便是凶手?临水县过往若有江洋大盗犯案,是否所有身手好的武师,都该被你锁拿回衙?”
“你!强词夺理!”王捕头脸皮涨红。
“不是强词夺理。”苏小小打断他,目光如刀锋般刮过王捕头的脸,“是讲道理,讲王法。你说我嫌疑重大,可以。拿出实证。人证?物证?凶器?赃物?或者…赵府那十二具尸体身上,有我的指纹?库房失窃的金银珠宝上,你们找到了?上面刻了我的名字?我一个人,一夜之间不仅杀了那么多人,还搬走了库房?说出去,有人信吗?”虽然事实就是这样...她想过得安稳日子啊,怕是不安稳了...
她向前踏出半步,无形的压力骤然扩散开来,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若拿得出,我随你走,认罪画押,绝无二话。”
她目光扫过那些握着铁尺锁链、手心冒汗的衙役:“若拿不出…”
她的声音陡然转寒,如同数九寒冬的北风:“无凭无据,仅凭臆测,便要锁拿良民?王捕头,你头顶的‘捕头’二字,便是这般当的?你腰间这铁尺锁链,是朝廷赋予你缉盗安民的权柄,还是你构陷无辜、欺压百姓的凶器?”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王捕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脑门,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办案多年,见过凶顽,见过狡诈,却从未见过如此平静却又如此凌厉的质问!
对方根本不屑于否认与赵家的冲突,反而首接点在了官府办案的死穴上——证据!而且是经得起推敲的铁证!
他确实没有!现场干净得令人绝望!没有目击者,没有凶器,没有赃物,没有打斗痕迹!甚至,那丢失的库房,根本不是人力可为!
赵家那些死掉的心腹,更是死无对证!所谓的“迹象”和“指向”,在对方这连番诘问下,苍白得可笑,甚至…带着滥用职权的嫌疑!
“你…你…”王捕头指着苏小小,手指微微颤抖,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他身后的衙役更是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看向苏小小的眼神充满了惊惧。这女人…太可怕了!不是武力的可怕,是这种洞悉一切、首指要害的冷静和气势!
苏小小不再看他,目光转向那个捧着纸笔、脸色发白的书吏:“这位书办,王捕头今日前来‘问话’,可带了签票?”
“带…带了…”书吏下意识回答。
“签票上,写的是‘传唤问话’,还是‘缉拿归案’?”苏小小追问。
“是…是传唤问话…”书吏低头看了一眼签票。
“好。”苏小小点点头,视线重新落回脸色铁青的王捕头身上,“既是问话,我己答完。钱管家来过,拒了。黑衣人翻墙,打了,扔了,警告了。还有何疑问?”
王捕头嘴唇翕动,喉咙像是被堵住,一个字也挤不出来。他能问什么?问她怎么杀的?怎么搬的?为什么杀?证据呢?所有的问题,最终都会绕回那个令他窒息的无底洞——证据!
“若无他问,”苏小小侧身让开一点门缝,做了个“请”的手势,动作随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送客意味,“恕不远送。”
王捕头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无力感攫住了他。他死死盯着苏小小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想从中找到一丝慌乱或破绽,却只看到一片沉寂的冰寒。他甚至有种荒谬的感觉,仿佛自己才是那个被审问的人。
僵持了足足十几个呼吸。最终,王捕头猛地一跺脚,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走!”
他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大步离开,背影透着一股狼狈。衙役们如蒙大赦,慌忙跟上,连书吏都差点绊了一跤。
沉重的院门再次关上,落闩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异常清晰。
巷子口斜对面,卖炊饼的驼背老汉慢吞吞地收拾着几乎没卖出去的几个冷饼。浑浊的老眼,在县衙的人灰头土脸、仓惶离开时,微微抬了一下,掠过柳条巷深处那座关上的院门。
他布满皱纹和油污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深处,一丝极难察觉的精光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
‘好一个苏叶…’老汉心中低语,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着冰冷的独轮车把手。‘面对官差,寸步不让,句句扣死证据二字…这哪里是寻常武夫的手段?分明是深谙律法,洞悉人心!王雄那小子,也算个老刑名了,在她面前竟被问得哑口无言,汗流浃背…’
他回想起之前钱管家碰壁、两个护院被废、乃至昨夜赵府那雷霆万钧般的覆灭…干净!太干净了!干净得让人心头发毛!这绝不是单纯的武力高强能做到的。需要极其冷静的头脑,精准的情报,以及…对临水县衙运作规则的透彻了解。
‘雷霆手段,菩萨心肠?不…’老汉暗自摇头,推起吱呀作响的独轮车,一步一晃地融入午后的街巷人流。‘是雷霆手段,阎王脾气!惹到她头上,管你是豪绅还是官府,照斩不误!不讲情面,只论规矩——她自己的规矩。’
‘这种人物…桀骜不驯,难以驾驭,更难以常理揣度…’老汉浑浊的眼底,那抹精光再次浮现,带着一丝棋逢对手般的兴奋和凝重。‘但若能为三殿下所用…便是一柄无坚不摧、可斩尽魑魅魍魉的绝世神兵!’
他推着车,身影渐渐消失在临水县喧嚣的市井之中,只留下几句若有若无、带着浓重乡音的吆喝:“炊饼…卖炊饼咯…”
那声音飘散在风里,无人知晓其中蕴含的分量。一份关于“柳条巷苏叶”的密报,己在酝酿,即将沿着隐秘的渠道,飞向遥远的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