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好的青盐!针头线脑!草料便宜卖喽——”
“磨剪子嘞——戗菜刀——”
“新到的仆役,手脚麻利,老实肯干!便宜卖了!只要五两银子一个!”
嘈杂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牲口的喷鼻声混在一起,尘土飞扬。清水镇镇口乱糟糟的,挤满了入镇的人和车马。苏小小牵着骡车,随着人流慢慢往前挪。她需要买盐,买针线,再给骡子添些草料。
她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西周,精神力也像无形的网一样铺开,小心地过滤着周围的信息。靠近镇墙根的地方更乱,那里是人市。几根木桩上拴着些面黄肌瘦的人,眼神呆滞。几个穿得稍好些的男人,正唾沫横飞地吆喝,像挑牲口一样掰开那些人的嘴看牙口。
苏小小的目光掠过人市边缘。那里堆着小山似的脏衣服、被单,泥水横流。一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女孩正埋头在脏衣服堆里,用力搓洗。
她穿着破烂单衣,胳膊细得像麻杆,冻疮混着污垢。旁边一个壮硕的婆子叉着腰,时不时尖声骂一句:“死丫头!磨蹭什么!洗不完今天饿死你!”
吸引苏小小的是那女孩的侧脸。
虽然脏污憔悴,但一道又深又长的疤,像条丑陋的虫子,从她左边额角斜着划过眉毛,一首爬到脸颊上!疤痕是深红色的,皮肉翻卷过,看着就疼。
苏小小握着缰绳的手猛地一紧。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道疤……她认得!那低头的姿势,那瘦削的轮廓……就算脸毁了,她也认出来了!
苏小婉!
那个被爹娘为了几袋粮就卖掉的小妹!她居然没死?居然挣扎着活到了这里?成了人市里最下贱的洗衣奴?
一股说不出的滋味猛地堵在苏小小心口。她冷硬得像石头的心,也难得地晃了一下。不是可怜,是觉得太……荒谬了。被亲爹娘推进火坑的人,竟然在这靠近江南的地方,像条野狗一样苟活着。她没有体验过亲情,她不明白原主记忆里的情绪,就是情绪里不自觉地带着一股愤怒、伤心......
那凶婆子眼尖,看到苏小小的骡车在附近停住,又见她穿着虽旧但齐整,还赶着车,立刻堆起一脸谄笑凑过来几步:“哎哟,这位……小哥?可是要买人使唤?还是家里缺个浆洗缝补的粗使?” 她粗胖的手指毫不客气地戳向埋头洗衣的苏小婉,“喏!看这个!手脚还算麻利!就是破了相,便宜!只要给口吃的就行!洗衣做饭、劈柴烧火都行!三两银子就卖!”
苏小婉被这指指点点惊得身子一缩,搓洗的动作更快更用力了,头恨不得埋进脏衣服堆里,那道疤在脏污的脸上显得更扎眼。
苏小小坐在车辕上,没理那唾沫乱飞的婆子,目光沉沉地落在那个几乎把自己缩没了的瘦小身影上。头巾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平平地问了一句,却是对着婆子:“她叫什么?”
婆子一愣,随即笑得更谄媚:“哎哟,小哥问名字啊?一个粗使丫头哪配有名儿!买回去您随便叫!原先听人牙子提过一嘴,好像……姓苏?叫啥婉来着?嗨,管她呢!您看这力气……”
姓苏?苏小婉?
最后一点疑虑也没了。苏小小心里那点波动瞬间冻成了冰。她没再看婆子,盯着苏小婉,声音清晰地传过去,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冷硬:
“把头抬起来。”
这声音不高,却像根针,一下子扎破了婆子的聒噪和人市的吵闹。
正死命搓洗的苏小婉,动作猛地僵住了!那命令的口吻,让她枯瘦的脊背瞬间绷得像弓弦。她像被冻住了,弯着腰,沾满脏泡沫的手死死抓着破衣服,指节都捏白了。脸上那道疤也跟着抽搐了一下。
婆子也愣住了,看看苏小,又看看僵住的苏小婉,脸上有点挂不住:“小哥?她……她就是个木头疙瘩,笨得很,您……”
“抬起来。” 苏小小的声音还是平的,又重复了一遍,分量却更重了,冷得像冰。
苏小婉的身子开始抖。越抖越厉害,好像在跟巨大的恐惧搏斗。终于,在婆子不耐烦地伸手想推她之前,她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一点点抬起了头。
一张脏污、蜡黄、瘦得脱了形的脸。眼窝深陷。那道疤像条狰狞的蜈蚣趴在脸上,彻底毁了原本的模样。嘴唇干裂,紧紧抿着。当她终于抬起眼皮,看向声音来源时——
苏小小看到了那双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怯懦温顺?早没了。只剩下死水一样的麻木和空洞。瞳孔深处,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恐惧、绝望,还有一丝被长久折磨后、像惊弓之鸟般的瑟缩。那眼神里没有光,只有一片灰败,好像魂儿早就没了,只剩个空壳子在动。
这双眼睛看向苏小小,没有认出,没有疑惑,只有一种刻进骨头里的、对所有陌生目光的恐惧和顺从。她只看了一眼,就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垂下眼皮,身子抖得更厉害了,等着挨骂或者挨打。
婆子见苏小婉总算抬头了,松了口气,又堆起笑对苏小小说:“小哥您瞧,就是破了相,丑是丑点,可便宜啊!您看……”
苏小小的目光在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上停留了短短一瞬。那点微弱的波动,统统沉入了不见底的寒潭。
她没再看苏小婉第二眼,好像那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物件。视线转向那喋喋不休的婆子,声音平淡无波:“洗你的衣服。” 这话是对苏小婉说的,没半点温度,像吩咐一件工具。
接着,她对婆子丢下两个字:“不买。” 手腕一抖缰绳。
“驾。”
骡子迈开步子,拉着车,平稳地绕过人市那片污糟地,朝着镇门里面走去。把那个重新埋进脏衣堆里、微微发抖的瘦小身影,连同那双绝望的眼睛,彻底丢在了身后喧嚣的尘土里。
婆子看着远去的骡车,狠狠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转身,一脚踹在苏小婉旁边的木盆上,脏水溅了她一身:“丧门星!还不快洗!磨蹭你娘呢!今晚的饭喂狗也不给你!”
苏小婉被脏水激得一哆嗦,猛地回过神,慌忙埋下头,更加用力地搓洗起来,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抬头和那两道冷漠的目光,从未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