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那……那是不是……” 苏大嫂赵氏正弯腰在土灶边搅动锅里最后一点糊糊,眼角的余光瞥见山坳入口处缓缓驶近的一辆骡车。
她眯起昏花的眼睛仔细辨认,当看清车辕上那个裹着头巾、穿着崭新靛蓝布衣的身影时,手里的破木勺“哐当”一声掉进锅里,溅起几点滚烫的糊糊。她像是被蝎子蛰了,猛地首起腰,枯黄的手指首首指向来人,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怨毒而拔得又尖又利:
“苏小小?!是苏小小那个没良心的!她……她怎么来了?!她有骡车不是应该在我们前面吗?”(苏小小内心独白:若不是我主动出现,你们以为你们见得到我?)
这一嗓子,像冷水泼进了滚油锅。
山坳里短暂的平静瞬间被炸得粉碎!
所有围着火堆、捧着破碗的人齐刷刷地抬起头,几十道目光如同探照灯,唰地一下聚焦在山坳入口那个驾着骡车的身影上。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下一刻,各种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爆发开来!
“苏小小?真是她!”
“天爷!她……她怎么看着一点没瘦?还胖了?”
“新车!她换了新车架!那棚子看着就结实!”
“快看那身衣裳!新的!靛蓝布,厚实着呢!”
“骡子!那骡子都精神了不少!草料袋鼓鼓囊囊的,装的啥好东西?”
“她哪来的钱?!哪来的粮?!”
震惊、难以置信、赤裸裸的嫉妒,还有更深的贪婪,像毒藤一样瞬间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
“小小!我的儿啊!” 一声凄厉的哭嚎撕裂了空气。王氏像一颗炮弹,猛地从地上弹起来,踉跄着、连滚带爬地就朝着骡车扑了过去!
她脸上涕泪横流,刚才还刻骨的怨恨瞬间被一种夸张的、扭曲的“惊喜”和“忏悔”取代,枯瘦的手伸得老长,试图去抓车架:“小小啊!娘的小小!你是来找娘的对不对?!娘就知道!娘就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这个娘的!娘之前是猪油蒙了心啊!娘错了!娘真的知道错了!你快下来!让娘看看!我的儿啊!你可受苦了……呜呜呜……” 她哭得情真意切,仿佛之前那些恶毒的诅咒从未存在过。
苏有强被这变故惊得也挣扎着站起,强撑着佝偻的背,努力想摆出一点父亲的“威严”,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沙哑却竭力提高:“咳!小小!你……你还知道回来!还……还不快下车!看看你娘!看看你爹!看看你哥嫂!都成什么样了!” 他枯瘦的手指指着自己、王氏,又指向旁边同样站起来的苏大山、苏大河、吴氏等人,仿佛苏小小的到来是理所当然的“回归”。
苏大山拄着树枝,那条断腿让他无法快走,只能死死盯着苏小小和她那辆崭新的骡车,尤其是那个鼓鼓囊囊的草料袋,眼中的贪婪几乎要化为实质,喉咙里发出粗重的喘息。
苏大河也站了起来,脸上带着一丝惊惧,但更多的是和大哥一样的、看到“希望”的急切。吴氏抱着柱子,眼神复杂地看着苏小小,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抱紧了儿子。
就在这混乱的、所有人都下意识想围上去的时刻,一道靛蓝色的身影却比所有人都快!
苏杏花!
她原本正温声细语地和一个老妇人说话,在赵氏惊呼的瞬间,她脸上的温和就僵住了。看到苏小小那明显过得极好的样子,一股强烈的酸意和危机感猛地冲上心头!她不能让别人抢了先!尤其是那个只会哭嚎坏事的娘!
几乎在王氏扑出去的同时,苏杏花也猛地站了起来!她脸上迅速堆起一种极度惊喜、热络无比的表情,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三步并作两步就冲到了骡车前面,甚至越过了扑过来的王氏!
“二妹!小小!真的是你!” 苏杏花的声音又亮又脆,充满了“久别重逢”的激动和“如释重负”的喜悦,她张开双臂,似乎想给车上的苏小小一个热情的拥抱,但又恰到好处地在车辕前停住,只激动地拍着自己的胸口,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苏小小,“天可怜见!大姐可担心死你了!这些日子你一个人跑哪儿去了?吃了多少苦啊?快让大姐好好看看!”
她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还抬手状似无意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半旧但干净的靛蓝棉布衣襟的领口,又捋了捋用木簪挽得一丝不苟的鬓发。
她站的位置很巧妙,正好挡在骡车前,也挡住了后面还想扑上来的王氏,脸上那红润的气色和相对整洁的衣着,无声地彰显着她此刻在队伍里“过得不错”的地位,暗示着她才是苏家目前真正的“依靠”。
她热切地仰头望着苏小小,眼神里充满了“亲姐姐”的关怀:“二妹,你……你这气色看着倒还好?路上没遇到啥大危险吧?快下车!到姐这儿来!有姐在呢!”
她刻意加重了“有姐在呢”几个字,带着一种安抚和保护的味道,目光扫过苏小小崭新的衣物和车架,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探究和不易察觉的嫉妒,但脸上的笑容却越发灿烂热络,“你看你,还换了新车?这路上……是遇到什么贵人了?还是……你自己找到门路了?” 她试图打探,语气却放得极轻,带着亲近的试探。
苏小小的骡车在苏杏花冲到车前时就停了下来。她端坐在车辕上,从头到尾,眼神都如同结了冰的深潭,没有丝毫波动。裹头的布巾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俯视着下方这场闹剧。
看着王氏那夸张的哭嚎和“忏悔”,看着苏有强强装的“威严”,看着苏大山、苏大河眼中毫不掩饰的贪婪,看着吴氏的复杂沉默,最后,目光落在眼前这个“惊喜热络”、刻意展示着“体面”和“依靠”身份的大姐苏杏花身上。
那眼神,没有愤怒,没有嘲讽,甚至连一丝厌恶都欠奉。只有一种纯粹的、看陌生人表演的漠然。
苏杏花被她的眼神看得心头一突,脸上的笑容差点挂不住,但她强撑着,依旧维持着那份热切:“二妹?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是不是还在生家里的气?唉,过去的事,是爹娘、大哥他们做得不对,大姐也知道委屈你了……”
她试图替苏家“道歉”,把自己摘出来,摆在一个“明事理”的位置上,“可你看,咱们到底是一家人,血脉相连啊!这兵荒马乱的,一家人就该抱团取暖!你一个人在外头,多危险啊!快下车,跟姐说说,你这到底……”
她的话还没说完。
苏小小动了。
她没有看苏杏花,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右手轻轻一抖缰绳,左手按在了腰间那柄从未离身的刀鞘上。
“嘚儿。” 一声轻叱。
骡子打了个响鼻,蹄子一抬,就要绕过挡在前面的苏杏花继续前行。她就是来现眼的,她可不耐烦跟苏杏花上演姐妹情深!
“二妹!” 苏杏花急了,下意识地又往骡车前面挪了一步,还想伸手去拉缰绳,“别急着走啊!咱们姐妹好不容易才……”
就在她的手快要碰到缰绳的瞬间!
苏小小按在刀鞘上的左手猛地向上一抬!不是拔刀,只是用包裹着厚实刀鞘的刀柄,快如闪电地向前一横!
啪!
一声不算响亮却异常清晰的撞击声!
刀鞘末端,精准地格在了苏杏花伸过来的手腕上!
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警告!
苏杏花只觉得手腕一麻,一股寒气顺着接触点瞬间窜上胳膊,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她伸出的手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缩了回来,脸上那强装的热切笑容瞬间僵住,血色“唰”地褪去,只剩下惊恐的苍白。她下意识地捂着自己被格开的手腕,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惊骇地看着苏小小。
苏小小的眼神终于落在了她脸上。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让开。”
两个字,从裹头巾下吐出,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冰碴子,清晰地砸在苏杏花的心坎上,也砸在周围所有屏息凝神的人耳朵里。
山坳里,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王氏被噎住的抽噎声。
苏杏花僵在原地,捂着手腕,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精心维持的“体面”和“主心骨”形象,在这两个字和那毫不留情的一格之下,瞬间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