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了你了！”苏有强额头青筋暴起，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苏小小脸上，嘶哑的声音刮得人耳膜疼，“父母之命大过天！这可由不得你做主！今天你是卖也得卖，不卖也得卖！”
毒日头悬在头顶，晒得人皮肉发烫。庞大商队的喧嚣声浪一阵阵涌来，骆驼嘶鸣，护卫吆喝，更衬得苏家这边死寂一片。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岩石旁那个瘦削的身影上。
王氏“嗷”一嗓子扑上来，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苏小小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哭嚎震天响：“我的儿啊！娘的心头肉！你听听！听听你爹的话！爹娘能害你吗？这是天大的福分啊！孙掌柜家金山银山，你去了是掉进福窝窝里享福！顿顿白米饭，绫罗绸缎穿不完！比跟着我们啃树皮强万倍啊！”她一边哭嚎，一边偷眼觑着苏小小的脸，想找出一丝松动。
苏小小依旧低着头，散乱的头发遮着脸，被王氏抓着的胳膊纹丝不动，像一截没有生命的枯木。
“就是！二姑子啊！”赵氏忍不住了，抱着她那快见底的水囊挤上前，声音又尖又急，带着毫不掩饰的算计，“你瞧瞧石头小花他们！眼巴巴瞅着水囊！嗓子都冒烟了！你当姑姑的，心就这么狠？孙掌柜给多少粮？多少水？那是救命的！能救活你侄子侄女的命！你忍心看着他们渴死饿死？”她说着，用力推了推身边两个嘴唇干裂起皮、眼神麻木的孩子。两个孩子接触到母亲凶狠的眼神，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怯生生地望向苏小小。
苏大山也沉着脸帮腔，语气带着施舍般的责备：“小小，别不懂事！爹娘生你养你这么大，容易吗？家里遭了难，你帮衬一把怎么了？难道真要看着全家老小都死在这黄土坡上？孙掌柜那边等着回话呢，别磨蹭了！”
苏大河看着小妹沉默的样子，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但想到那些晃眼的水囊和粮袋，那点不忍立刻被压了下去，叹了口气，声音放软了些，带着劝哄：“小小，听二哥一句劝。这世道，活下去比什么都强。跟着孙掌柜走，是条活路，总好过跟着我们在这条死路上耗着。去了那边，吃穿不愁，说不定……说不定还能帮衬帮衬家里，给爹娘捎点东西回来呢？”他试图描绘一个看似美好的前景。
族长苏有田见苏小小油盐不进，重重咳了一声，花白的胡子气得首抖，拿出族长的威严：“苏小小！你爹娘的话，就是圣旨！做儿女的，只有听的份！你爹娘生养你一场，天大的恩情！如今家里遭了难，正是你报恩的时候！顾全大局！别为了自己那点小性子，连累一家子，连累全族都跟着没指望！”他浑浊的眼睛扫过周围越聚越多的村民，声音拔高，“大家伙儿说说！是不是这个理？父母之命，天经地义！哪有女儿家自己做主的道理？她这么闹，坏了规矩，以后谁家女儿还肯听话？这队伍还怎么带？”
人群里嗡嗡作响，麻木的脸上表情各异。有人麻木点头，有人眼神闪烁不敢看苏小小，也有人眼底藏着不易察觉的复杂。
苏小小终于有了反应。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
散乱的发丝滑落，露出了她的脸。没有泪痕，没有愤怒，没有苏家人期待的恐惧或妥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那双眼睛，像两口结了冰的深潭，毫无波澜，淬着冷硬的寒光，缓缓扫过苏有强因暴怒而扭曲的脸，扫过王氏虚假的泪眼，扫过赵氏毫不掩饰的贪婪，扫过苏大山苏大河躲闪的眼神，最后定格在族长苏有田那张道貌岸然、写满了“规矩”和“大局”的脸上。
她的目光平静得像是在看几件死物。
苏有强被这眼神看得心头火起，又莫名地有点发毛，厉声喝道：“看什么看！老子的话你没听见？今天这事儿，由不得你！你生是苏家的人，死是苏家的鬼！你的命，你这个人，老子说了算！”他指着远处被护卫簇拥的孙掌柜，“孙掌柜看中你，是你的造化！乖乖过去，大家都好！再敢说半个‘不’字，老子打断你的腿，捆也把你捆过去！”
“打断我的腿？”苏小小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冰锥一样，清晰地刺破苏有强的咆哮，砸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她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嘲弄，“爹，打断腿的‘货’，孙掌柜还会要么？还能换回你们想要的粮，想要的水吗？”
苏有强猛地一窒，脸憋得通红。王氏的哭嚎也卡在了喉咙里。
苏小小冰冷的目光扫过赵氏怀里那两个眼神怯懦的孩子，又掠过苏大河吴氏身边同样蔫头耷脑的柱子和草儿，最后回到苏有强和王氏脸上，声音里淬着冰渣：“为了苏家的根？为了这几个小的？”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所以，就该把我，还有小婉，像牲口一样卖掉，换几口让他们能多喘几天气的粮水？这就是你们嘴里的‘血脉亲情’？这就是生我养我的‘恩情’？”
她的目光猛地转向族长苏有田，锐利如刀：“族长爷爷，您口口声声规矩、大局。那当初，小婉被钱掌柜带走的时候，您这位主持大局的族长，可曾站出来，替她说过一个‘不’字？可曾想过她也是苏家的血脉？我今日经历了就明白了小婉当日的经历，您站出来，口口声声‘父母之命’、‘报恩’？这‘大局’，就是你们这些废物踩着女儿家的血肉，换你们苟延残喘？只是，凭什么呢？凭你们所谓的血脉之情？”
“你……你放肆！”苏有田被戳中心思，老脸瞬间涨成猪肝色，指着苏小小，气得浑身发抖，“反了！反了天了！竟敢如此顶撞长辈！苏有强！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苏有强又惊又怒，更多的是在族人和村民面前被女儿如此顶撞、颜面扫地的羞愤。他猛地扬起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就朝苏小小脸上扇去：“老子打死你个不孝女！”
苏小小依旧站在原地，仿佛没看到那呼啸而来的巴掌。就在那粗糙的手掌即将落到她脸上的瞬间，站在苏有强侧后方的苏大河下意识地伸手拉了他爹一把：“爹！别动手！”
苏有强被拉得一个趔趄，巴掌落空，更是暴跳如雷，回头冲着苏大河吼：“滚开！老子教训自己闺女，轮得到你管！”
“爹！打坏了脸，孙掌柜那边……”苏大河急声道，话没说完，但意思谁都懂。脸打坏了，就卖不上好价钱了。
苏有强动作一僵，硬生生收住了再次扬起的手，胸膛剧烈起伏，瞪着苏小小的眼神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呵。”苏小小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那笑声里的讽刺浓得化不开。她看着暴怒的父亲，看着假哭的母亲，看着算计的兄嫂，看着维护“规矩”的族长，看着周围一张张麻木或复杂的脸。
“爹，娘，哥，嫂……”她一个个看过去，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一种撕裂一切的决绝，“你们口口声声生养之恩，血脉亲情。那好，我问你们，去年河水断流，村里饿死人的时候，爷爷临死前拉着爹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苏有强和王氏的脸色猛地一变，眼神瞬间慌乱起来。
苏小小没给他们回忆或狡辩的机会，冰冷的声音如同宣判：“爷爷说：‘人哪，不能没良心。’”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苏有强瞬间煞白的脸和王氏躲闪的眼神，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们还记得吗？应该是不记得的吧？要不然，爷爷奶奶……是怎么被你们饿死在炕上的？”
“轰——！”人群瞬间炸开了锅！窃窃私语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惊呼和议论！饿死爹娘？这在最重孝道的乡下，是足以千刀万剐的大罪！
“胡说八道！你胡说八道！”苏有强目眦欲裂，浑身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嘶吼着扑上来，“老子撕烂你的嘴！小畜生！你敢污蔑你爹娘！”
苏大山和赵氏也变了脸色，苏大山慌忙去拦暴怒的父亲：“爹！爹！别听她胡说！她疯了！她这是不想被卖，故意泼脏水！”
“我没有胡说！”苏小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穿透一切嘈杂的冰冷力量，她猛地指向脸色灰败、嘴唇哆嗦的王氏，“奶奶病重时，是谁把最后半碗掺了野菜的糊糊，偷偷倒进了我爹的碗里，说‘有强是顶梁柱，不能饿着’？又是谁，在爷爷饿得下不了炕，想喝口米汤的时候，说‘家里就剩那点救命粮了，得留给柱子、石头他们’？你们心里清楚！”
王氏“嗷”地一声，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道：“没有！我没有！你血口喷人！当家的！她疯了！快把她嘴堵上！”
苏有田和村长苏有福也彻底变了脸色，这事要是真的，那对整个苏家村、整个宗族都是天大的丑闻！苏有田厉声喝道：“苏小小！住口！无凭无据，污蔑父母长辈，这是大逆不道！要沉塘的！”
“沉塘？”苏小小迎上族长惊怒的目光，眼神锐利如刀锋，“好啊！族长爷爷，您现在就召集族老，开祠堂，请祖宗家法！把我沉塘！也把苏有强、王氏这对饿死亲爹亲娘的不孝子、不孝媳，一起沉下去！看看我们苏家的列祖列宗，在地下认不认他们这样的子孙！您敢吗？爹、娘，我敢发誓我没有一句谎言，否则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断子绝孙。你们，敢吗？”
“你……你……”苏有田指着苏小小，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叶，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开祠堂？查这事？他敢吗？一旦查实，整个苏氏宗族的脸面都要丢尽！他这个族长也别想当了！
场面彻底失控。苏有强被苏大山死死抱住，还在疯狂挣扎咒骂。王氏瘫坐在地，拍着大腿哭天抢地，翻来覆去就是“没良心的小畜生”、“污蔑亲娘”。
赵氏和吴氏脸色煞白，紧紧搂着自己的孩子，不敢看周围村民投来的、充满怀疑和鄙夷的目光。苏大河呆立当场，脸色惨白，小妹的话像重锤砸在他心上，让他想起了许多刻意遗忘的细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