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哈尔滨的推荐名单贴在大队部门口那天,徐温玲正在试验田里记录返青麦苗的数据。董海舟几乎是飞跑过来的,军绿色胶鞋上溅满了泥点子。
"玲子!选上了!"他挥舞着那张盖着红章的纸,声音大得惊飞了田边的麻雀,"咱俩都选上去农技校进修!"
徐温玲接过通知书,手指微微发抖。纸上的油墨香气混合着董海舟身上的机油味,让她想起那个暴风雪夜两人相依取暖的情景。可当她看到"政审合格"西个字时,心头突然掠过一丝不安——刘铁柱会这么轻易放过他们?
果然,三天后的清晨,老马主任阴沉着脸来到知青点:"小徐,小董,出岔子了。"他摘下棉帽子,额头上全是汗珠,"县里刚来电话,说你俩政审材料有问题,要取消进修资格。"
董海舟一拳砸在门框上:"肯定是刘铁柱搞鬼!"
"先别急。"徐温玲深吸一口气,从箱底取出个牛皮纸信封,"这是我爸的平反文件,还有省农科院对我们抗旱小麦的鉴定书。"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麦苗破土般坚定,"我去县里说理。"
拖拉机突突地行驶在乡间土路上。董海舟把着方向盘,时不时偷瞄坐在车斗里的徐温玲。春风吹起她的蓝头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紧抿的嘴唇。他知道,这副看似柔弱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比他这个拖拉机手还要坚韧的心。
县革委会的走廊又长又暗,充斥着油印机和烟草的混合气味。人事科的王干事翻看着徐温玲的材料,眉头越皱越紧:"徐振国...这名字有点印象..."
"我爸是六二年农大毕业的,参加过黄河农场建设。"徐温玲声音清亮,"他的问题去年就己经平反了。"
王干事推了推眼镜:"可材料上写着你父亲有海外关系..."
"那是污蔑!"董海舟忍不住插嘴,"徐叔叔是正经农学院毕业的!"
争吵声引来了革委会副主任——刘铁柱的姐夫赵卫国。这个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扫了眼材料,冷笑一声:"知青要以劳动改造为主,搞什么科研进修?我看取消得好!"
徐温玲不卑不亢:"赵主任,毛主席说过'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我们搞科研就是为了提高粮食产量,这难道不是最大的政治?"
"说得好听!"赵卫国拍案而起,"谁知道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安的什么心?"
眼看陷入僵局,董海舟突然拽了拽徐温玲的袖子:"我去找个人。"说完就冲出了办公室。
三小时后,就在赵卫国准备强行收回推荐信时,办公室门被猛地推开。董海舟搀着一位白发老人走了进来,两人都是一身尘土,显然赶了远路。
"周...周局长?!"赵卫国脸色大变。
老人颤巍巍地掏出一份文件:"我是地区农业局周志强,徐振国同志当年是我的学生。他的问题早就澄清了,这是地委的批文。"说着锐利的目光射向赵卫国,"怎么,县里要跟地委唱反调?"
形势瞬间逆转。赵卫国额头冒汗,连连摆手:"误会,都是误会!我这就让人重新办手续..."
回程的拖拉机上,徐温玲才知道董海舟是连夜骑自行车去了八十公里外的地区行署。那位周局长是父亲的老上级,听说此事后立刻亲自赶来。
"你呀..."徐温玲望着董海舟熬红的双眼,又是心疼又是骄傲,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回去给你织副新手套。"
西月的哈尔滨,丁香花刚刚绽放。农技校的红砖楼房前,挂着"欢迎工农兵学员"的横幅。徐温玲和董海舟提着简单的行李站在校门口,两个乡下青年在一群城里学生中显得格格不入。
"看那个乡巴佬,还穿着军大衣呢。"一个梳着两条短辫的女学生指着董海舟窃笑。她胸前的校徽亮得晃眼,手腕上还戴着块上海牌手表。
董海舟涨红了脸,徐温玲却坦然帮他整理衣领:"军大衣怎么了?这是光荣的劳动本色。"她的声音不大,却让周围几个嘲笑的学生噤了声。
开学第一课是农机原理。当老师展示苏联进口的播种机图纸时,董海舟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下课后,他蹲在操场边用树枝画起了草图。
"玲子,你看,"他兴奋地指着地上的线条,"苏联机器太重,咱北方的黑土地开春化冻时根本开不动。要是能把履带改窄,发动机位置前移..."
徐温玲立刻领会了他的想法:"再加个调节装置,适应不同墒情!"她翻开笔记本,两人头碰头地完善起设计来。
这一幕被路过的林小曼——就是那个戴手表的女生——看在眼里。她撇撇嘴:"土包子还想改进苏联技术?"
第二天的小组讨论会上,董海舟大胆提出了改造方案。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
"胡闹!苏联专家设计的机器能随便改?"一个戴眼镜的男生拍案而起。
"我看可行。"徐温玲站起来,声音清晰而有力,"毛主席教导我们'洋为中用'。苏联机器是为他们的气候设计的,我们北方春播时的土壤条件完全不同。"
争论越来越激烈,最后惊动了教务主任。让人意外的是,主任看完董海舟的草图后大加赞赏:"理论联系实际,好!下周的实践课就用你们的方案试制模型!"
那天晚上,董海舟在男生宿舍成了红人。连曾经嘲笑他的同学也来请教农机问题。林小曼更是频频出现在他周围,不是"不小心"碰掉他的书本,就是"恰好"多打了一份饭。
"董同学,帮我看看这个公式嘛~"一天下课,林小曼又拦住了董海舟,身子几乎贴到他胳膊上。
徐温玲远远看见这一幕,手里的《植物生理学》差点掉在地上。她转身走向图书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理智告诉她应该相信董海舟,可那个城里姑娘的香水味还是让她鼻子发酸。
三天后的实验课上,变故突生。徐温玲正在记录数据,突然听见林小曼的尖叫:"徐温玲作弊!她偷看实验笔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林小曼高举着一个笔记本,正是徐温玲记录父亲研究成果的那本!
"还给我!"徐温玲急得声音都变了调。那里面不仅有珍贵数据,还有父亲的一些私人笔记。
林小曼得意地翻动着纸页:"大家看,这些外文标注...啊!"她突然惊叫一声,笔记本被一只大手夺走。
董海舟像座铁塔般挡在徐温玲前面,黑着脸把笔记本还给她,然后转向林小曼:"你翻玲子的包?"
"我...我是为大家好..."林小曼结结巴巴地说,"谁知道她笔记里有什么..."
"有什么?有能让亩产提高两成的技术!"董海舟的声音震得窗户嗡嗡响,"有我们向阳屯社员流着汗、冻掉脚趾头换来的经验!"他一把拉过徐温玲的手,"我董海舟这条'东方红',就认徐温玲一个驾驶员!"
教室里鸦雀无声。徐温玲的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可心里那股暖流,比任何时刻都要强烈。
风波过后,两人的学习劲头更足了。他们把课堂知识与农村实际相结合,不仅完善了播种机设计,还总结出一套适合北方农村的"盐水浸种+冰封唤醒"的育种方法。教务主任亲自把他们的成果报送省农科院,被列为重点推广项目。
结业前夕,老马主任特意从向阳屯赶来,带来了乡亲们凑的二十个鸡蛋和一双崭新的胶鞋:"你俩给咱公社长脸了!县里决定成立农技推广站,就等你们回去主持工作呢!"
最后一个周末,两人漫步在松花江畔。五月的风带着丁香的气息,吹动徐温玲的蓝布裙摆。董海舟从兜里掏出两个用轴承边角料做的吊坠——精巧的小齿轮,可以紧紧咬合在一起。
"我做的..."他黝黑的脸庞泛着红晕,"就像咱俩,一个齿轮转,另一个也跟着转..."
徐温玲接过吊坠,指尖碰到他掌心的老茧。远处,江轮鸣响汽笛,惊起一群白鸥。两人的影子在夕阳下越靠越近,最终融为一体,如同他们即将共同奔赴的未来。
而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教务主任正将一份特殊推荐信塞进信封——农大恢复招生的内部通知,上面写着徐温玲和董海舟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