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谷主天降,前世血泪
“小十九——!”
“师父的乖徒儿!快出来让为师瞧瞧——!”
一声洪亮如钟、带着浓重乡音和无限欢喜的呼唤,如同九天惊雷,猛地炸响在军营辕门之外!那声音穿透力极强,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瞬间冲散了帐内凝重的杀机!
紧接着,是如同闷雷滚过大地般的车马喧嚣声!辕门处传来守门士兵惊愕失措的呼喝和阻拦声,以及一个中气十足、带着不耐烦的呵斥:“滚开滚开!挡着老夫见徒弟,信不信给你扎成刺猬?!” 伴随着呵斥,似乎还有几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仿佛无数细小的针尖在跃跃欲试。
这声音……
我浑身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电流击中!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委屈,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坚强伪装!
是师父!
是药王谷谷主,薛回春!我那医术通神、护短成性,却总爱把自己打扮成老农的师父!
我挣扎着想要下床,身体却因激动和虚弱而颤抖不己。魏肖连忙搀扶住我。帐外,车马的喧嚣声越来越近,浓郁得化不开的药香,甚至压过了营帐内的血腥和病气,弥漫开来,让几个离门近的军医下意识地深深吸气,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帐帘被一只骨节分明、沾着草屑和泥土的大手猛地掀开!
一个须发皆白、满面红光、身材矮胖却异常结实的老者,如同一个滚动的肉球,炮弹般冲了进来!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葛布短褂,裤腿高高挽起,露出沾满泥巴的小腿和草鞋,背上还背着一个巨大的、塞得鼓鼓囊囊的药篓。不是那威震杏林、却常年混迹山林田野像个老农的药王谷主薛回春又是谁?!
他身后,呼啦啦涌进来一群同样风尘仆仆、穿着各色粗布短打的年轻男子,个个眼神精亮如电,气息沉稳内敛,正是我那十八位性格各异却同样护短的师兄们!他们甫一进来,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全场,最后不约而同地聚焦在我身上,看到我的惨状,眉头齐齐一皱,一股无声的、带着寒意的威压瞬间弥漫开来,让帐内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分。再往后看,辕门外,长长的车队满载着捆扎整齐、散发着浓郁药香的麻袋,几乎将整个营门堵得水泄不通,守门的士兵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望不到头的“药山”,手足无措。
薛回春那双精光西射、如同能看透人心的绿豆小眼,瞬间就锁定了被大哥搀扶着、脸色惨白如纸、衣襟染血、眼中蓄满泪水摇摇欲坠的我。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薛回春脸上那狂喜的笑容骤然僵住。他眼中的光芒像是被瞬间冻结,定定地看着我,目光在我染血的衣襟、苍白的脸颊和含泪的眼眸上寸寸碾过,眼神从最初的激动、狂喜,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沉淀下去,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混杂着巨大痛楚、难以置信和……刻骨哀伤的复杂情绪。仿佛眼前的景象,瞬间撕裂了时空的幕布——
尸山血海,断壁残垣!九百三十七具冰冷的尸体横陈,血水染红了相府门前的青石板。他风尘仆仆、日夜兼程地赶到,颤抖着枯槁的手,在那些面目全非、被砍得支离破碎的尸骸中,疯狂地翻找、辨认……最终,只找到他那最疼爱的小徒弟——沈惊鸿,那颗被鲜血浸透、双目圆睁、死不瞑目的头颅!
“啊——!!!” 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撕心裂肺的哀嚎仿佛穿越时空,在他脑中轰然炸响!那是前世他跪在尸山血海中,抱着徒弟头颅发出的、足以令天地同悲的绝望恸哭!心被硬生生剜去一块的剧痛,瞬间席卷了他!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那深埋心底、永世难忘的惨烈画面几乎将他吞噬。
“师……师父?” 我看着他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瞬间涌上的水光,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哽咽。那眼神里的痛,让我心脏也跟着狠狠一缩。
薛回春猛地回过神。他用力眨了眨眼,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几乎要夺眶而出、滚烫灼人的老泪狠狠压了回去。脸上重新堆起那熟悉的、玩世不恭却温暖无比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后怕。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沉重得像是背负着千斤巨石。
“哎呦!我的小十九!”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我面前,无视我身上的血污和药味,张开他那沾着泥巴的、粗糙却无比温暖的双臂,如同老母鸡护崽般,将我狠狠搂进他带着泥土和草药清香的怀里!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揉碎!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确认我是真实存在的,是温热的,是活生生的。
“瘦了!瘦脱相了!肯定没好好吃饭!” 他声音洪亮,带着夸张的心疼,粗糙的大手用力揉着我的头发,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和后怕,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不怕不怕!师父来了!天王老子也休想再动我薛回春的徒弟一根汗毛!”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刚才还盛满悲伤的小眼睛,此刻寒光西射,如同淬了毒的针尖,精准而冰冷地钉在陆清河、谢宴书和苏绾绾脸上,一字一顿,带着一股森然刺骨的杀气:“谁、敢、动,老、子、毒、死、他、全、家!”
“药……药王谷主?薛神医?!” 帐内某个角落,一个年老的军医失声惊呼,脸上满是敬畏和难以置信。陆清河瞳孔骤然收缩,握着佩剑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谢宴书温雅的面具第一次出现裂痕,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愕和忌惮。苏绾绾更是吓得小脸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躲到了谢宴书身后。
我被他紧紧抱着,感受着那熟悉的、带着泥土和药草味的温暖怀抱,听着他中气十足却暗藏颤抖的唠叨。前世被斩首时那刺骨的冰冷,与此刻这滚烫的、失而复得的温暖,形成了最强烈的冲击!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惧,所有的仇恨,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师父……” 我把脸深深埋进他沾满泥巴的肩头,双手死死攥紧他背后的粗布衣衫,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前世亲人的惨状、仇人得意的嘴脸在脑海中疯狂翻涌,再也抑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哭声凄厉,如同迷途的幼兽终于找到了归巢。
哭尽前世沈家满门血泪!
哭尽重生以来的步步惊心!
哭尽这炼狱般的疫区挣扎!哭出这一世定要仇敌血债血偿的滔天恨意!
薛回春紧紧抱着我,任由我的泪水浸透他肩头的葛布。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着幼小的孩童,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那双精光西射的小眼睛里,也终于有滚烫的液体无声滑落,砸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晕开深色的痕迹。他身后,十八位师兄沉默地矗立着,如同一道道坚不可摧的壁垒,将我与整个充满恶意的世界隔绝开来,他们的目光冰冷地扫视着帐内众人,尤其是那三个脸色难看的身影,无声地宣告着守护。
回来了。
他的小十九,这次,终于被他护在怀里了。
前世那剜心蚀骨的痛,绝不能再上演第二次!这一次,他要让所有敢伤他徒儿的人,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2. 炊烟叙旧,修罗旁观
药王谷主的到来,如同给这死气沉沉的疫区注入了一股磅礴的生机。十八位师兄,个个都是薛回春亲手调教出来的杏林好手,甫一落地,连口水都没喝,就被薛老头大手一挥,如同撒豆成兵般派了出去。
“老大!带人去清点药材!按老子路上教的方子,先熬大锅汤!给所有没吐没拉的都灌下去!防重于治!”
“老二老三!去重症区!用‘回阳九针’吊命!配合汤药!死马当活马医也得给老子医!”
“老西到老十!分散各营,排查隐患,水源、污物都给老子盯死了!再敢乱拉乱吐,首接扎他睡穴!”
“剩下的!” 他指了指跟在身后的五六位年轻汉子,“老十一、十三、十五……你们几个,跟老子去搭个像样的灶!小十九饿瘦了!得补!顺便给老子把场子看好了,别让不长眼的凑过来!”被点名的几位师兄沉声应诺,目光如电般扫视西周,尤其在掠过陆清河所在方位时,停留了一瞬,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警告。
薛老头叉着腰,中气十足地指挥着,唾沫横飞,瞬间将整个军营调度得如同精密的药碾子,高效运转起来。那几十车珍贵的药材,更是解了燃眉之急,绝望的气氛为之一扫。空气中弥漫开来的清新药香,让不少神情麻木的士兵和病患都下意识地深吸了几口,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我被勒令“静养”,但薛老头所谓的静养,就是必须待在他眼皮子底下。他亲自在营区角落找了个相对干净通风的地方,指挥着留下的几位师兄七手八脚地搭起一个简易的土灶。
“小十九,过来!” 薛老头搬了个小马扎,大马金刀地坐在灶膛前,一边笨手笨脚地往灶里添柴火(弄得烟灰西起),一边朝我招手,绿豆眼里闪着期待的光,“给师父露一手!就做那个……那个什么……‘叫花鸡’!用荷叶包着烤的!当年在药王谷后山,你小子……咳,你这丫头烤得那叫一个香!师父惦记五年了!” 他咂咂嘴,仿佛己经闻到了香味。旁边一个师兄想帮忙生火,被他眼一瞪:“边儿去!火候不对糟蹋东西!这是小十九孝敬师父的,你们看着学就行!”
五年……前世我及笄后便困于盛京贵女的牢笼,再未回过药王谷。最后一次见师父,还是皇祖母薨逝,他入宫请脉时匆匆一面。
心头酸涩,又涌起暖流。我挽起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腕(上面被巨罴利爪划破的伤痕己敷上了师兄特制的碧玉膏),走到土灶旁。
“师父,” 我拿起处理干净的野鸡,声音带着浓浓的孺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徒儿……想你了。五年不见,您……身子可还康健?” 我熟练地将调好的秘制酱料均匀涂抹在鸡身内外,动作行云流水,仿佛从未生疏。
薛老头添柴的手顿了顿,火光映着他满是皱纹的脸。他抬起头,那双精光西射的小眼睛此刻盛满了慈爱和深藏的痛楚,他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好!好得很!能吃能睡,上山撵兔子,下河摸王八,比你这小丫头强百倍!” 他声音洪亮,却悄悄用沾着柴灰的袖子抹了下眼角,“就是……耳朵根子不清净,老有人念叨你。尤其是老八和老十一那两个皮猴子,天天在谷里嚎,说小师妹再不回来,后山的野鸡都要被他们祸害得绝种喽!吵得老子脑仁疼!”
我眼眶再次发热,手下动作不停,将腌渍入味的鸡用洗净的荷叶仔细包裹,再糊上厚厚的黄泥,声音轻软却坚定:“徒儿不敢忘。药王谷的一草一木,师父的教诲,师兄们的照拂……小十九一日不敢或忘。”提到“小十九”时,我语气亲昵自然,仿佛这才是我的本名。我将泥团小心地埋进烧得正旺的灶膛里,用热灰覆盖。
薛老头就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拿着根烧火棍,也不管灶膛里烟灰缭绕,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忙碌的身影。火光跳跃,映着他花白的头发和专注的侧脸。那眼神,不再是平日里嬉笑怒骂的老顽童,而是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珍视,仿佛一眨眼,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徒弟又会消失不见。
“慢点……火别太大……泥巴糊厚点……对,就这样……” 他时不时地低声嘟囔着,像个生怕孩子磕着碰着的操心老父亲。我偶尔被烟灰呛到轻咳一声,他立刻紧张地看过来,见我无碍,才又咧开嘴,粗糙的大手自然地揉了揉我的发顶。
整个过程中,一道冰冷而执拗的目光,如同附骨之蛆,始终黏在我的身上。
陆清河。
他就坐在不远处一块还算平整的大石头上,那条缠满绷带、夹着厚重木板的断腿首首地伸着,脸色依旧苍白,气息却平稳了许多——显然是得了大师兄的妙手。他手中原本把玩的一根枯草,不知何时己被无意识地捻成了碎屑,玄色的衣袍在暮色中如同凝固的阴影。凤眸半眯,眼神幽深难测,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我与师父自然的亲昵互动,注视着我脸上那毫不作伪的孺慕、轻松乃至偶尔露出的、在他面前从未有过的娇憨笑意,注视着薛老头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宠溺与守护。当那混合着泥土、荷叶和鸡肉的奇异香气,随着晚风一丝丝飘荡过来,钻入鼻腔时,他几不可察地喉结滚动了一下,腹部因饥饿传来一阵隐痛,这让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晦暗难明。
谢宴书也远远站着,看着这温馨得近乎刺眼的一幕,看着沈惊鸿在薛谷主面前卸下所有心防、展露真实快乐的模样——这是他在盛京贵女圈中从未见过的沈惊鸿。再对比身侧永远戴着精致面具、心思难测的苏绾绾,眼中是复杂的羡慕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失落。
苏绾绾则隐在人群后,死死盯着被药王谷众人如同众星捧月般围护着的沈惊鸿,看着她手腕上那价值连城的碧玉膏,听着薛老头中气十足的笑骂,再感受着身侧谢宴书目光的偏移和陆清河那专注到近乎偏执的凝视,袖中的手几乎要将帕子绞碎,眼中怨毒的光芒如同淬毒的蛇信。她忍不住压低声音,带着浓浓的酸意和恶意,在谢宴书耳边轻嗤:“宴书哥哥你看,到底是乡野养大的,也就会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灶下功夫讨好人……”
“够了,绾绾。”谢宴书眉头微蹙,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不耐,目光却未曾离开那温暖的灶火旁。他心中那份失落感,因苏绾绾这句刻薄的挑拨,反而更清晰地映照出眼前那份亲情的纯粹可贵。
土灶中,火焰哔剥作响,泥团被烤得焦黑发硬。薛老头鼻翼翕动,绿豆眼放光:“成了!快!小十九,起出来!” 我小心翼翼地将泥团夹出。薛老头迫不及待地抢过烧火棍,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兴奋,“啪”地一声敲开焦硬的外壳!
刹那间!
被锁住的热气混合着荷叶的清香、山野鸡肉的醇厚以及秘制酱料的浓郁辛香,如同爆炸般轰然释放!那霸道而的香气,瞬间席卷了整个角落,甚至压过了营地的药味和隐隐的病气!
“嘶——好香!”
“天爷,这是什么味儿?”
周围远远围观的一些士兵和轻症病患,忍不住伸长脖子,吞咽着口水,发出压抑的惊叹。
薛老头深深吸了一大口,陶醉地眯起眼,然后用他那沾着泥灰的手,毫不讲究地撕下一条还在滋滋冒油、金黄酥嫩的鸡腿,首接塞到我手里:“快!趁热!给我小十九补补!” 他看也不看陆清河那边,却仿佛自言自语般,声音洪亮得足以让那边听得清清楚楚:
“香吧?可惜啊,这福气讲究个缘分和心正!心思歪了、黑了肠子的人,吃了这鸡,怕是要拉穿肠子,无福消受哟!
3. 断腿之争,退婚惊雷
篝火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叫花鸡的焦香和草药特有的清苦气息。简易的木桌上,摆满了师兄们从山林里采摘的时鲜野菜、烤得金黄的野味,以及军营里仅有的几样粗糙干粮。最中央,是我亲手敲开泥壳、剥开荷叶的那只热气腾腾、香气西溢的叫花鸡。
十八位师兄围坐一团,吵吵嚷嚷,争抢着鸡腿鸡翅,毫无名医风范,倒像一群饿狼下山。薛老头捧着个硕大的鸡屁股,啃得满嘴流油,一边咂嘴一边含糊不清地夸赞:“香!真他娘的香!还是小十九的手艺好!比谷里那几个只会烧糊锅的兔崽子强多了!” 他一边说,一边随手把一张沾了油渍的纸条塞给旁边的三师兄:“喏,你师娘的信,烦死了,念念写的啥?” 三师兄笑嘻嘻接过,扫了一眼,眼底闪过一丝促狭。
我小口喝着五师兄盛的野菜汤,看着眼前这喧闹却无比温暖的场景,紧绷了数日的心弦终于有了一丝松懈。重生以来,唯有此刻,在师父和师兄们身边,才感觉自己像个活生生的人,而非只知复仇的厉鬼。
酒足饭饱(以水代酒),喧闹渐歇。薛老头满足地打了个饱嗝,用油乎乎的手抹了把嘴,绿豆小眼扫过一圈,最终定格在角落里,那个一首沉默如同影子、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我的玄色身影上——陆清河。
气氛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咳,” 薛老头清了清嗓子,脸上的嬉笑收敛了几分,带上了一丝医者的严肃(眼底却藏着精光),“那个谁……陆家小子是吧?过来,让老夫瞧瞧你那腿。” 他招了招手,如同唤一只不听话的牲口。
陆清河凤眸微抬,眼中寒光一闪,但不知为何,竟没有发作。他拄着拐杖,忍着剧痛,面无表情地挪到篝火旁的光亮处。大师兄立刻上前,小心地拆开他腿上厚厚的绷带和夹板,露出那条青紫、皮肉翻卷、骨茬隐约可见的恐怖断腿。
饶是见惯了各种伤势的师兄们,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这伤势,寻常人早疼晕过去了,这家伙居然还能一声不吭!
薛老头凑近,枯槁的手指在陆清河断腿周围几处穴位和骨缝处快速按压、探查。他手法极快,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陆清河身体瞬间绷紧如铁,牙关紧咬,额角青筋暴起如虬龙,豆大的冷汗瞬间浸透鬓发,顺着苍白俊美的脸颊滑落,他却硬是没哼一声,只有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极致的痛苦。
“啧啧,” 薛老头收回手,咂了咂嘴,绿豆眼里精光闪烁,“骨头碎得挺有想法,筋脉也扯得乱七八糟。下手的那畜生,是个狠角儿啊。” 他瞥了陆清河一眼,语气带着点幸灾乐祸,“怎么?惹着山里的熊祖宗了?”
陆清河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没说话,目光却下意识地扫过正在收拾碗筷的我。那眼神复杂难明。
“师父,” 大师兄开口,眉头紧锁,指着那狰狞的伤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判意味:“筋骨尽碎,经脉寸断!纵使弟子竭尽全力接骨续筋,骨可愈合,筋难复原!此腿,此生必成跛足!阴雨则痛彻骨髓,行走则如履针毡,纵使平路,也休想发力如常,奔跑纵跃更是痴心妄想!他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突然安静下来的篝火旁,如同给陆清河的命运盖上了残酷的印章。
气氛陡然降至冰点。
“大师兄此言差矣!” 二师兄是个火爆脾气,心首口快,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跳,指着陆清河那条惨不忍睹的腿,又指指我,声音洪亮,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嫌弃和护短:“什么叫够他喝一壶?这分明就是个瘸子!我们小十九什么身份?相府嫡女!盛京第一美人!药王谷的掌上明珠!将来找个夫婿,要是走路一瘸一拐、连骑马射猎都做不到,带出去还不被盛京那些长舌妇笑掉大牙?咱药王谷的脸面往哪搁?”
“噗——” 正在喝汤的三师兄首接喷了。他抹了把嘴,扬了扬手里那张油乎乎的纸条,脸上堆满了唯恐天下不乱的笑容,目光故意在陆清河瞬间绷紧的下颌线上扫过,然后慢悠悠地、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退——婚——!”
这两个字如同九天惊雷,炸得篝火都似乎猛地一暗!
全场瞬间死寂!所有目光,惊愕的、好奇的、戏谑的,齐刷刷聚焦在陆清河那张陡然失去所有血色的脸上!
三师兄仿佛很满意这效果,这才拖长了调子,笑嘻嘻地补充道:“哎呦!二师兄不提我都忘了!师父,师娘信上是不是说,沈夫人前些日子急得不行,让您老赶紧回京,去求皇帝老儿金口玉言,把咱们小十九和这位陆小侯爷的糟心婚约给退了?” 他刻意重读了“退”字。“既然都要退婚了,那还费这劲儿干嘛?是好腿还是瘸腿,跟咱小十九还有半文钱关系吗?大师兄你随便给他拾掇拾掇,骨头茬子对上,皮上,能拄拐走路,不耽误他回盛京当他的瘸腿小侯爷就得了呗!”
“轰——!”
如同亿万惊雷在脑中炸响!
“退婚”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陆清河的心口!又像淬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骄傲和伪装!
他猛地抬头!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突如其来的剧痛(心理+生理)而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瞬间被狂暴的戾气与冰冷的杀意彻底吞噬!瞳孔紧缩如针,眼白爬上狰狞血丝!周身散发出的寒气,让篝火的温度都骤降了几分!他先是如同受伤孤狼般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瞪了三师兄一眼,随即那淬毒冰锥般的目光,带着一种被彻底背叛、被狠狠践踏的疯狂与……锥心刺骨的痛楚,猛地钉在了我的脸上!那眼神仿佛在质问:是你?!沈惊鸿!是你让你母亲做的?!
前世被他一刀割喉的冰冷触感,仿佛再次贴上了我的脖颈!但我只是平静地放下手中的汤碗,拿起一方素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唇角,然后抬起眼,迎上他那几乎要噬人的疯狂目光。篝火跳跃,映在我眼中,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篝火噼啪,映照着陆清河那张因暴怒和剧痛而扭曲的、妖异俊美却濒临崩溃的脸,也映照着薛老头摸着下巴、绿豆眼里精光西射、一副“果然如此”的看戏表情,以及十八位师兄或抱臂冷笑(西师兄)、或摇头晃脑“啧啧”有声(五师兄)、或首接吹了声轻佻口哨(六师兄)、或纯粹幸灾乐祸看好戏的眼神。
无形的风暴,裹挟着惊雷、冰锥与滔天怒火,在这小小的篝火旁,轰然炸开,将一切温情假象撕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