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二被关进看守所的第三日,杨柳镇的晨光带着一股黏稠的湿热。
镇口那棵三百年树龄的老槐树,虬结的枝干上垂落着蛛网般的气根,晨曦穿过叶隙时,将青石板路上的晨霜染成碎金。
王寡妇家的土狗黑子突然狂吠起来,那叫声不似往常迎客,倒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带着破锣般的沙哑。
李大爷推开斑驳的木门时,门轴发出的 “吱呀” 声在寂静的巷弄里传出去老远,他肩上的锄头滑落半寸,铁刃刮过门槛,迸出几点火星。
田埂上碰头的汉子们默不作声,烟袋锅里的旱烟积了长长一截灰。
张老五蹲在水渠边揉着眼,袖口还沾着昨晚磨镰刀时的铁锈:“我昨儿个去看守所送铺盖,隔着铁栅栏瞅见老二了,颧骨都凹进去了。”
他话音未落,旁边的陈老西突然把烟袋往石头上一磕,烟丝撒了一地:“吴良友那龟孙儿,带着推土机碾了老秦家祖坟前的三棵柏树,树根都露出来了!老二不过是推了他一把,咋就成了‘故意伤害’?”
晨雾渐渐散去,晒谷场上的石碾子被露水浸得发亮。
王婶挎着豆腐担子从巷口走来,竹筐里的豆腐还冒着热气,却在听到 “看守所” 三个字时,筐绳猛地勒进了肩膀。
她想起去年男人从脚手架摔下来,是秦老二连夜开着三轮摩托,把人从镇卫生院送到县医院,又挨家挨户借钱凑手术费,鞋底都磨穿了一只。
此刻日头爬过屋脊,照在她围裙上的补丁上,那补丁还是秦老二媳妇生前帮她缝的。
日头升到正午时,县委大院的红砖墙被晒得发烫。
张老汉拄着枣木拐杖,拐杖头在台阶上敲出 “咚咚” 的声响,他身后的横幅是用装化肥的蛇皮袋改的,“还我公道” 西个毛笔字写得歪歪扭扭,墨汁晕开的地方像渗血的伤口。
“吴良友当局长就可以无法无天了?”
他的声音被日头烤得干裂,“我亲眼看见他安排人用推土机平了老秦家祖坟前的柏树,把老陈家菜地碾成泥塘,还给大田里回填建筑垃圾,我们到县政府讨公道,他用脚踢老二,老二推他一下,顶多算正当防卫!”人群里爆发出一阵骚动。
卖猪肉的刘屠户把案板往地上一放,铁钩上的猪腿晃悠着:“我家小子在矿上打工,上个月被塌方砸断腿,吴良友克扣工伤款,也是老二带着我们去局里闹的!”
旁边的王婶突然蹲在地上哭起来,围裙角揉成了一团破布:“我男人躺床上一年了,老二隔三差五送米送油,现在他遭难了,我们要是不管,还算人吗?”
信访局的小李挤在人群前,白衬衫后背的汗渍结成了盐花。
他举起喇叭的手首哆嗦,喇叭里传出的声音忽高忽低:“乡亲们,有诉求可以按程序反映……”
话没说完,前排的小伙子一把抢过喇叭:“程序?秦老二在里面吃霉米饭,程序能让他出来吗?叫杨书记出来!”
人群顿时像开了锅,有人把马扎摔在地上,有人扯开嗓子唱哭腔,那调子混合着蝉鸣和远处的车喇叭声,撞得县委大院的铜门嗡嗡作响。
公安局会议室的空调开得很低,却压不住朱大海副局长额角的汗。
手机屏幕上 “白先勇” 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他下意识地扯了扯领带,喉结滚动着接起电话:“白书记,我是朱大海……”
听筒里的声音隔着电流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朱大海,杨柳镇的事闹大了,省委办公厅都来电话了!必须立刻平息事态,绝不能让群众情绪失控。”
朱大海握着电话的手指泛白,会议桌上的案情报告被他碾出了褶皱。
报告里 “故意伤害罪” 的字眼刺得他眼疼,他想起秦老二年轻时救过落水的自己,那时候两人还在一个鱼塘摸鱼。
“是,保证完成任务!” 挂了电话,他扫了眼在座的刑侦队长们,警帽檐下的目光沉得像水:
“都听见了,跟我去县委大院。记住,带足矿泉水,谁也不许跟老百姓起冲突,出了问题我拿你们是问!”
看守所审讯室的日光灯管忽明忽暗,发出 “滋滋” 的电流声。
秦老二第无数次把脚从桌子上挪下来,帆布囚服的领口磨得锁骨生疼,那里还留着小时候爬树摔的疤。
对面的审讯员老王把钢笔敲得 “哒哒” 响,笔尖在 “犯罪嫌疑人供述” 栏上空悬着:“第三次问你,6 月 25 号下午,你是不是先用钢筋棍捅伤了吴良友?”
铁皮桌上的证物袋里,那根棍子泛着冷光,棍身上的血迹己经发黑。
秦老二突然笑了,笑声在密闭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干涩:“老王,咱俩光屁股长大的,你忘了小时候我替你挨过张屠户的打?”
他想起那天下午的情景,“他不先动手,我会还手吗?乡亲们的诉求不解决不处理,他还想逃走,有他这样的干部吗?”
他的嘴唇微微发白,身体颤抖着,“本来家丑不可外扬,吴良友在乡镇改革时还趁机欺负了我的弟媳,有谁追究过他的责任?”说着说着,满眼含泪,似有无尽委屈。
老王的钢笔 “啪” 地掉在桌上,墨水滴在 “故意伤害” 的卷宗上,晕开一小团黑渍。
他想起秦老二娘去世时,是自己帮着抬的棺材,秦老二抱着骨灰盒在坟前坐了三天三夜。
门口的小警察突然闯进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的脸色瞬间变了:“收队。”
看着秦老二走出审讯室的背影,他突然觉得这案子像团缠绕的蛛网,每根丝都沾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秦老二跟着值班警察走到登记处时,走廊的窗户正斜射进六月的阳光,尘埃在光柱里飞舞。
他接过释放证明,签字时钢笔尖在纸上抖了抖,“秦建国” 三个字写得歪歪扭扭 —— 这是他的大名,可镇上没人叫,都喊他 “老二”。
走出看守所大门的瞬间,一股混杂着尘土和热风的气息扑面而来,门口蹲着的几个杨柳镇老乡 “腾” 地站起来。
李大爷的烟袋锅掉在地上,火星溅到裤腿上烧出个洞,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盯着秦老二手腕上的红印:“老二,你瘦了。”
王婶冲上来想拉他胳膊,却在看到他囚服上的消毒水痕迹时,眼泪又掉了下来。
秦老二拍了拍身上的土,咧嘴一笑,后槽牙上的烟渍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哭啥?走,去镇上‘醉仙楼’,我请!我早跟老板娘说好了,酱牛肉管够!”
县医院住院部的走廊弥漫着消毒水味,吴良友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右胳膊上的绷带缠得像个粽子。
输液管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坠下,砸在他心上像重锤。
王菊花削苹果的手一抖,果皮断成两截,掉在搪瓷盆里发出 “嗒” 的轻响。
“废物!全是废物!”
吴良友突然吼道,床头柜上的果盘被他扫到地上,苹果滚到冉德衡脚边。
冉德衡蹲下身捡苹果,眼镜滑到鼻尖:“吴局,公安局说…… 证据不足,而且外面群众闹得太凶,县委那边也施加压力……”
“证据不足?” 吴良友的声音陡然拔高,牵扯到伤口,疼得他倒吸凉气,“他把我伤成这样,叫证据不足?”
他想起秦老二被带走时那副满不在乎的笑,想起县政府大院,秦老二抄起钢筋棍冲过来的狠劲,输液管被他攥得变了形。
王菊花吓得躲到床尾,围裙角几乎被揉烂:“良友,要不就算了……”
“算了?” 吴良友猛地转头,眼里的血丝像要渗出来,“我在国土局干了十五年,从办事员爬到局长,现在让人砍了一刀还得忍气吞声?以后谁还把我当回事?”
“那就以故意伤害罪向法院起诉!”想到吴良友有可能成为“太监”,想到以后还要过下去的日子,王菊花恨恨地说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尖锐,他想起三个月前在 KTV 包厢,秦老二醉醺醺地拍着他肩膀说:“万璐的事,我们没完。”
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突然压低声音:“起诉?你知道秦老二背后是谁吗?他要是在法庭上把万……不、把杨枊镇的一些事抖出来,我这官还当不当了?”
国土局三楼办公室的空调出风口积着灰尘,聂茂华盯着摊开的矿业权整合文件,“古溪镇章友福煤矿” 的字样被红笔圈了起来。
黎先科的电话来得突然,听筒里的声音带着热络:“茂华,晚上‘老地方’见,哥有好事跟你商量。”
他转着钢笔,想起高中时黎先科抄他作业的样子,那时黎先科穿着打补丁的裤子,现在却戴着金表,开着宝马。
“老地方” 是巷子里的小饭馆,八仙桌上摆着两瓶红星二锅头。
黎先科把烫好的酒倒进白瓷杯,油光满面的脸上堆着笑:“茂华,不瞒你说,我想拿章友福的矿。”
聂茂华夹花生的筷子顿了顿,酒液在杯里晃出涟漪:“他那矿不是整合对象吗?上个月还带人堵了局门口,把局长的茶杯都砸了。”
黎先科灌了口酒,压低声音:“就因为他不配合,我才有机会啊!你现在管矿产资源,帮我跟他说说,价好商量。”
桌上的酱牛肉凉了,油脂凝结成白色的沉淀。
聂茂华看着黎先科推过来的信封,牛皮纸的厚度让他指尖发痒。
他想起上周局里开会,局长拍着桌子说 “整合进度必须加快”,又想起章友福上次来局里时,叼着雪茄说 “想收我的矿,除非我死” 的横样。
“这事不好办,” 他把信封往旁边推了推,“章友福那老小子,比泥鳅还滑,上次我去他矿上,他办公室摆着根纯金的拐杖。”
三天后,古溪镇 “顺风” 饭馆的雅间里烟雾缭绕。
章友福把雪茄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的手指敲着桌面,戒指上的翡翠戒面在灯光下泛着幽绿:“500 万,少一分免谈。”
他眼皮都没抬,看着聂茂华和黎先科的眼神像在看两个讨价还价的小贩。
黎先科心里一喜,原本以为要上千万,没想到对方开价这么低,但脸上还是做出为难的样子:“章老板,你这矿可快被整合了,到时候政府评估价顶多 200 万,还得倒贴整改费。”
章友福突然笑了,露出镶金的后槽牙:“黎老板,我这矿日产量三百吨,你说值不值 500 万?”
他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水顺着嘴角流到油亮的衬衫上,“我老婆前几天刚从香港买了个爱马仕包,就花了二十万,你说我缺那点钱吗?”
聂茂华看着他手腕上的翡翠镯子,想起局里流传的话 —— 章友福怕老婆,他老婆王翠兰贪得没边,上周还在商场刷了十万块的美容卡。
黎先科还在跟章友福磨嘴皮子,说来说去对方就是不肯降价。
章友福突然把茶杯往桌上一顿,茶水溅到桌布上:“就这价,行就行,不行我找别人去。”
说完抓起西装就往外走,皮靴踩在地板上发出 “咚咚” 的声响。
“这老小子,油盐不进!” 黎先科把烟头扔在地上碾灭,聂茂华盯着章友福消失的门口,突然想起上次在洗浴中心,看到王翠兰拿着黑卡买了辆保时捷的首付。
“别急,” 他端起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我听说章友福最怕他老婆,王翠兰最近不是看上辆保时捷 911 吗?”
黎先科猛地抬头,眼里闪过精光,窗外的天色渐渐沉下来,后厨传来锅铲碰撞的声响,像在为这场交易敲打着节拍。
吴良友还在医院盯着天花板,输液管里的药水快要滴完了。
王菊花坐在床边织毛衣,针脚歪歪扭扭,织了一半的毛衣看起来像团乱麻。
他想起下午冉德衡说的 “从长计议”,又想起秦老二走出看守所时那嚣张的笑,胸口的火气怎么也压不下去。
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亮了,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三个字:“万璐说。”
吴良友猛地坐起来,输液针头刺破了血管,鲜血顺着胳膊流下来,在白色的病号服上开出一朵刺眼的花。
他盯着那三个字,手指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万璐说”—— 说什么?说他们的私情?还是说他收受贿赂的证据在秦老二手里?吴良友突然觉得呼吸困难,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窗外的夜风渐起,卷着尘土拍在玻璃上,发出 “沙沙” 的声响。
他意识到,有些风波从来不是单独掀起的,就像此刻暗处的引线,早己被点燃,只等着在某个瞬间,将所有伪装轰然炸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