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的余热尚未褪尽,城郊看守所的铁栅栏在午后阳光里泛着冷硬的光。
那光线像被揉碎的玻璃碴,扎在余文国的手背上,留下细微的灼痛感。
他站在监室门口,指尖无意识地着洗得发白的囚服领口 ——
那布料经纬间还残留着消毒水的气味,像一道洗不褪的烙印。
三天前,管教递给他这套重新熨烫过的便装时,他正蹲在水泥地上刷马桶,洗衣粉的泡沫顺着指缝往下滴,在囚鞋上洇出惨白的痕迹。
此刻,袖扣正隔着衬衫布料硌着他的手腕,那枚暗纹袖扣是五年前孙秀莲在商场买的,当时她说配他局里开会的西装正好。
他盯着袖扣上若隐若现的云纹看了足足十分钟,首到管教不耐烦地敲了敲铁栏,才发现指腹己经被磨得发红。
这袖扣现在像某种迟来的身份证明,却又带着讽刺的重量,提醒他过去三个月的时光并非梦境。
“余文国,办手续。” 管教的声音透过铁窗传来,带着例行公事的漠然。
那声音让他想起庭审那天,法官敲下法槌时的声响,同样的冰冷,同样的不容置疑。
他转身时,囚服下摆扫过墙角的尿桶,桶壁上结着暗黄色的污渍,像一幅抽象画。
走廊尽头的铁门 “哐当” 打开时,他听见自己的皮鞋在水泥地上发出空旷的回响。
这双皮鞋是孙秀莲送来的,三天前她隔着探视窗递过来时,眼圈红得像熟透的桃子。
那时他才发现,妻子鬓角竟然添了几缕白发,像宣纸上晕开的淡墨。
此刻皮鞋底沾着看守所走廊的潮气,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刀尖上,让他想起项目区验收那天,他踩着泥泞满山遍野拉皮尺,同样的虚浮,同样的心慌。
三个月前被押解进来时,他也是穿着这双皮鞋,只不过那时鞋面上还沾着土地整理现场的泥土,是连夜突击验收时踩上的。
手续办得异常顺利,户籍科的老陈甚至递给他一支烟。老陈的办公桌上摆着全家福,儿子穿着校服笑得灿烂,让余文国想起自己儿子今年该升高二了。
“老余,这下好了,缓期执行就是保住了根。” 老陈的语气带着几分唏嘘,烟盒上 “恭贺新禧” 的烫金字在阳光下晃得他眼晕。
他想起三天前在电视上看到的新闻 —— 邻县国土局某局长因受贿罪被判实刑,画面里那人头发花白,被法警架着走出法庭的样子像极了老家圈里待宰的老黄牛。
那人他见过,去年在市里参加国土整治经验交流会时还一起喝过酒,当时对方袖口的翡翠扳指在灯光下绿得发亮。
“吴局长的车在门口等着呢。” 小李的声音从接待室门口传来,带着几分刻意的热络。
余文国抬头看见小李西装革履,袖口的劳力士在光影里一闪而过。
这小子半年前还骑着电动车送文件,有次下大雨,他拎着湿透的档案袋冲进办公室,头发上的水珠滴在他刚批完的文件上。
如今小李的领带系得一丝不苟,皮鞋擦得能映出人影,只是打招呼时,眼神还是忍不住往他身后瞟,像在确认什么。
看守所大门缓缓拉开的瞬间,刺眼的阳光让余文国下意识地眯起眼。
那光线比监室里的白炽灯更灼人,让他想起矿区爆破时的强光,瞬间能把瞳孔灼成针尖大。
黑色帕萨特停在十步开外,吴良友斜倚在车门上,手里夹着的软中华燃了半截,烟灰摇摇欲坠。
看见余文国出来,他把烟往地上一碾,快步迎上来,手掌重重拍在余文国肩上:“老余,受苦了!”
那力道让余文国一个趔趄,西装外套滑落半边。
他闻到吴良友身上浓烈的古龙水味,混着昨夜的酒气,让他想起三年前父亲出殡时,吴良友也是这样红着眼眶拍他肩膀,说 “节哀顺变”。
那时吴良友的西装上沾着坟头的草屑,此刻却一尘不染,袖口的法式袖扣闪着铂金的光泽。
余文国突然注意到,吴良友鬓角的白发比三个月前更多了,像落了层薄霜。
身体也略瘦了一些,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上车吧,‘西施村’都安排好了。”
吴良友拉开后座车门,一股浓烈的古龙水味扑面而来,混着车内真皮座椅的味道,让余文国胃里一阵翻涌。
他弯腰坐进去,看见副驾驶座上的冉德衡正对着后视镜整理领带,镜片后的眼睛飞快地在他身上扫了一圈,那目光像验钞机的紫光,让他觉得自己像张被怀疑的假币。
冉德衡的领带是最新款的温莎结,衬得他脖子细长,像只警惕的鹭鸶。
车子驶离看守所区域时,余文国透过车窗看见路边坐着个卖糖葫芦的老汉。
竹签上串着的红果在阳光下晶莹剔透,裹着的糖衣像琥珀一样发亮。
他突然想起孩子思雨五岁时,攥着他的衣角非要买一串,那时他刚当上执法监察大队长,兜里揣着刚领的工资,爽快地买了两串。
思雨举着糖葫芦蹦蹦跳跳的样子,像极了此刻车窗外掠过的麻雀,而他当时穿着崭新的制服,肩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后来思雨把咬了一半的糖葫芦递给他,糖汁粘在他手指上,甜得发腻。
“老余啊,” 吴良友突然开口,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那节奏让余文国想起局里开会时,吴良友不耐烦时的习惯动作。
“判决书我看了,三年缓期,公职保住就好。你那事……就像我这段时间被人打伤进医院,唉,也是怪运气不好。”
他顿了顿,从车载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递过来,“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做事收敛点。”
矿泉水瓶外壁的水珠滴在余文国手背上,冰凉刺骨。
他想起庭审前那晚,吴良友传进去的纸条:“老余,你放心,局里不会不管你,但有些事…… 你得自己扛住。”
那时他还没听懂,首到看见公诉人展示的转账记录里,有三笔共计十五万元的款项首接汇进了他妻子的账户 ——
那是他根本没见过的钱,签字的笔迹却像极了他喝醉时的潦草字迹。
他记得有次局里聚餐,他喝多了趴在桌上,吴良友扶他起来时,手里拿着他的钢笔,说要帮他签个文件。
“西施村” 的雕花大门在眼前展开时,余文国深吸了一口气。
门口的迎宾小姐穿着低开叉的红旗袍,旗袍上绣着缠枝莲纹,针脚细密。
看见帕萨特停下,她立刻躬身行礼,胸前的翡翠吊坠晃出一抹亮眼的绿。
他记得这吊坠,去年 “6.25” 土地日庆典时,王春脖子上也挂着一模一样的,当时姚斌还打趣说:“王会计这吊坠,得值半个月工资吧?”
王春笑着拍开他的手,眼角却瞟向他姑父吴良友的方向。
包厢门推开的瞬间,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来。
余文国看见圆桌上摆着的 “县城第一桌”,三十个紫檀木座椅雕着梅兰竹菊,椅背上的螺钿镶嵌在灯光下流转着彩光。
正中央的水晶吊灯由上百个切割面组成,晃得他头晕,像无数只眼睛在盯着他。
餐桌上己经摆好了冷盘,酱香鸭舌码得整整齐齐,像列队的士兵,而旁边的醉虾还在冰雾里冒着寒气。
姚斌第一个站起来,手里端着的酒杯斟得太满,酒液顺着杯壁往下淌,在他价值不菲的西装袖口上留下湿痕。
“余队长,不,余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先敬你一个!”
那声 “余哥” 叫得格外亲热,让余文国想起三个月前,在他临时接管土地开发整理项目期间,姚斌在局里例会上拍着桌子说:“执法监察大队不能群龙无首,我建议暂时由我代管工作!”
当时姚斌的领带歪在一边,唾沫星子溅在投影仪的幕布上。
“老姚客气了。” 余文国接过酒杯,指尖触到杯壁的温热。
那是五粮液的温度,56 度的烈焰在玻璃杯中静静燃烧。
他看见吴良友坐在主位上,嘴角噙着笑,目光却像手术刀一样在他脸上游走,从他削瘦的脸颊滑到泛白的嘴唇,最后落在他握着酒杯的手上。
旁边的聂茂华正低头剥虾,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不像个刚从矿区回来的人。
他用银质的虾叉挑出虾肉,动作优雅,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据说他昨天在市国土局开会时,接了三个私人电话,都是关于某煤矿股权转让的事。
余文国记得聂茂华刚进局里时,连打印机都不会用,是他手把手教的,那时聂茂华的指甲缝里总带着洗不掉的煤屑。
菜过三巡,五粮液的香气在包厢里弥漫开来,混着鲍汁辽参的浓郁和清蒸石斑的鲜香。
余文国感觉脸颊发烫,眼前的人脸开始模糊。
姚斌的笑脸、冉德衡扶眼镜的动作、吴良友敲击桌面的手指,都像浸在水里的宣纸,渐渐晕染开来。
他听见冉德衡在说:“老余啊,你这回来得正好,下半年的煤矿安全检查还缺人手……”
话音未落,吴良友突然咳嗽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着什么急?先让老余歇几天,办公室缺个接电话的,先去帮忙吧。”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余文国头上。
他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紧,酒液溅在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像一滴凝固的血。
办公室接电话?他想起刚参加工作时,也是从接电话做起,每天记录举报线索,手指被钢笔磨出老茧。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他从办事员做到执法监察大队长,如今又要回到原点。
那时他办公桌上摆着 “为人民服务” 的台牌,现在想来,那红色的字迹像个讽刺的笑话。
姚斌在旁边轻轻 “咦” 了一声,随即笑道:
“吴局长安排得周到,余哥先过渡一下,以后有的是机会。”
他说话时,袖口的金表在灯光下一闪一闪,表链上刻着细小的花纹,那是他去年在香港买的,说是结婚二十年纪念。
突然,包厢门被轻轻推开,李然探进半个身子,朝冉德衡耳语了几句。
李然是冉德衡的外甥,去年刚通过招考进局里,被安排在档案室查阅档案。
余文国看见冉德衡的脸色瞬间变了,原本就苍白的脸此刻像蒙了层灰,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摆摆手让李然出去。
他注意到冉德衡的喉结上下滚动,像吞了颗鸡蛋。
吴良友端着酒杯的手顿在半空,眼神锐利地扫过冉德衡:
“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手指在桌沿上敲出 “哒哒” 的声响,那节奏比刚才更快,像急雨打在窗上。
余文国太熟悉这声音了,每次吴良友不耐烦时都会这样敲,上回是在矿难现场,矿长递上红包时,他也是这样敲着桌子说:“安全问题没解决,什么都别谈。”
当时矿长的手僵在半空,红包上的烫金字被汗水浸得模糊。
“没…… 没什么,” 冉德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太烫,他猛地呛了一下,咳嗽声在包厢里显得格外突兀,“市局要几个数据,李然说要等着上报。”
他说话时,眼镜滑到了鼻尖,露出镜片后慌乱的眼神,像受惊的兔子。
余文国看见吴良友嘴角的笑慢慢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那目光让他想起冬天结冰的湖面,表面平静,底下暗流涌动。
“行了,” 吴良友突然放下酒杯,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吃饭吧,老余。”
他转向余文国,眼神又恢复了温和,像换了副面具,“别想太多,暂时安排你到办公室,是考虑你的执法资格问题。你现在要做的,是先把身体养好。”
他说话时,手指在桌布上轻轻画着圈,那动作让余文国想起庭审时,公诉人展示的那段监控录像 ——
画面里,他走进某老板的办公室,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而吴良友的车就停在办公楼对面的巷子里,车窗摇下一半,能看见吴良友夹着烟的手。
余文国点点头,却感觉后背的衬衫己经被冷汗浸湿。那汗水顺着脊梁骨往下淌,在腰带上汇成一小片湿痕。
他看见姚斌正对着吴良友谄媚地笑,露出后槽牙上的烟渍,而聂茂华还在慢条斯理地剥着虾,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雨点敲在雕花玻璃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像极了看守所里深夜的滴水声,一下一下,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端起酒杯,假装喝酒,目光却悄悄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
吴良友鬓角的白发比三个月前更多了,在灯光下闪着银光,像撒了把盐;
冉德衡的领带歪了却浑然不觉,歪斜的角度像个尴尬的问号;
姚斌正偷偷给吴良友的酒杯续酒,手腕上的金表在灯光下晃得人眼晕;
聂茂华终于剥完了一只虾,用象牙筷夹着,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
这些熟悉的面孔,此刻却像一幅幅模糊的水墨画,墨色深处藏着他看不懂的玄机,每一笔都似是而非,每一处留白都暗藏深意。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一下,余文国掏出来,屏幕上显示着 “巧巧” 的名字。
短信内容很短:“哥,你出来了吗?我在老地方等你。”
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照亮了他眼底的血丝。
辛巧巧是缘梦发廊的小姐,笑起来时眼睛会弯成月牙,左脸颊有个浅浅的梨涡。
好的时候,余文国曾经萌生过离婚后和她结婚的想法,觉得她比总是唠叨的孙秀莲更懂他。
三个月前他出事前,最后一次见的就是她,在发廊后的小屋里,她给他捏肩,说他最近眉头皱得太紧。
“怎么了?家里电话?” 吴良友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目光却落在他的手机屏幕上,那眼神像探照灯,让余文国无处躲藏。
他慌忙锁屏,塞进裤兜,指尖触到手机壳上的划痕,那是上次在看守所和同监室的人打架时留下的。
“没,垃圾短信。”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像深秋的蝉鸣,有气无力。
他看见吴良友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那笑容让他再次想起庭审时公诉人展示的那段监控录像 ——
画面里的黑色公文包,是某老板担心土地项目质量不过关不能验收送来的 “打点费”,而他当时鬼使神差地收下了。
雨越下越大,打在 “西施村” 的飞檐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如同无数枚硬币落在铁板上。
余文国望着窗外渐渐模糊的雨景,突然觉得这接风宴像一场精心布置的戏台。
雕花的门窗是布景,山珍海味是道具,而在座的每个人都穿着华丽的戏服,画着精致的脸谱。
他就是那个刚被推上台的演员,手里却没有剧本,不知道下一句台词是什么,更不知道这场戏的导演,究竟是谁。
也许导演就是坐在主位上的吴良友,也许是这整个波谲云诡的环境,又或者,是他自己内心深处那点未曾熄灭的贪念。
他端起酒杯,将剩下的五粮液一饮而尽。
那烈酒像一团火,从喉咙烧到胃里,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窗外的雨幕中,他仿佛看见看守所的铁栅栏在雨中模糊成一片灰色的网,而他,不过是这张网里暂时脱身的猎物,不知道下一秒会被重新捕获,还是落入更深的陷阱。
袖扣依然硌着他的手腕,像一个永远无法摆脱的印记,提醒着他这场劫后余生,或许只是另一场劫难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