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裹挟着香樟树叶的腥甜,从县一中教学楼的走廊缝隙里钻进来,把阳光切割成斑驳的碎片。
王菊花站在初三(二)班的讲台上,蓝布围裙上落满粉笔灰,像撒了层细碎的雪。
她正用粉笔尖戳着黑板,讲解二次函数图像的顶点坐标公式,声音穿透午后的昏沉,带着特有的尖利:“看好了,这个 h 就是对称轴的横坐标,k 就是顶点的纵坐标……”
突然,后排靠窗的男生 “啊” 地一声短促惊叫,手指狠狠戳向玻璃外的操场。
王菊花刚要发作,教导主任老陈就撞开了虚掩的教室门,他肥胖的身躯挤在门框里,西装领带歪成一团,嘴唇哆嗦得像秋风中的枯叶:“王老师…… 王老师…… 吴局长他…… 他出事了……”
这六个字像淬了冰的铁锥,瞬间刺穿了王菊花的耳膜。
她眼前的抛物线陡然扭曲,黑板上的数学公式化作黑色旋涡,耳边嗡嗡作响。
手中的白粉笔 “啪” 地折成两截,其中一截骨碌碌滚到讲台下,另一截还夹在僵硬的指缝里。
她感觉膝盖一软,仿佛全身骨头都被抽走,首挺挺向后倒去,后背重重撞在讲台边缘的铁皮柜上,发出刺耳的哐当声。
“老师!” 前排的女生尖叫起来。
课桌椅的碰撞声、书本落地声、学生的惊呼声浪涌般炸开。
有人喊 “快去找校医”,有人往办公室跑,几个胆大的女生围上来,手忙脚乱地掐她的人中。
王菊花能感觉到有人把她的头垫高,有人往她脸上扇风,但意识像沉进水里的石子,不断往下坠。
她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教导主任的话 ——“出事了”,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她想起今早出门前,吴良友坐在餐桌前看文件,领带系得一丝不苟,鬓角新添的白发在晨光里格外显眼。
他头也不抬地说:“今晚别等我,杨柳镇的事没处理完。”
她当时往他碗里夹了块煎蛋,想说 “注意安全”,话到嘴边却变成了 “少喝点酒”。
现在想来,那些没说出口的担忧,像此刻散落在地上的粉笔灰,轻飘飘的,却堵得她心口发慌。
三轮摩托车在坑洼的柏油路上颠簸,引擎声像哮喘病人的喘息。
王菊花蜷缩在后座,双手死死攥着车斗边缘,胃里翻江倒海。
县城不大,从学校到县医院不过十分钟车程,此刻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路边的梧桐树影飞速倒退,阳光透过叶隙砸在她脸上,热辣辣的,却驱不散骨子里的寒意。
急诊楼的玻璃门像张开的黑洞,吞吐着消毒水和血腥气混合的怪味。
走廊里挤满了人,穿藏青色制服的国土局职工居多,还有几个面熟的县领导 ——
副县长黄诚皱着眉打电话,政法委白书记的联络员在角落低声交谈,烟雾缭绕中,所有人的脸色都像被水洗过的宣纸,苍白而模糊。
“…… 动脉划开了……”
“…… 秦老二干的,现场还有老百姓……”
“…… 白书记刚指示,要严办……”
碎片化的交谈像碎玻璃片,扎得王菊花耳膜生疼。
她扒开人群,高跟鞋在光滑的地砖上打滑,差点摔倒。
手术室的玻璃门紧闭着,门帘缝隙里透出惨白的灯光。
她扑到门前,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视线穿过缝隙 ——
吴良友躺在手术台上,像条被剖开的鱼。
他常穿的那条深灰色西裤被扔在墙角,沾满暗褐色的血污,露出的短裤下,大腿根部的纱布正渗出红得发黑的液体,一滴、两滴,顺着手术台边缘滴到地上,聚成一小滩粘稠的血洼,在无影灯下泛着诡异的光。
左小腿肿得发亮,皮肤青紫色蔓延,几个护士正用镊子夹着棉球擦拭伤口,棉球瞬间被染红,像绽开的恶之花。
“良友……” 王菊花的膝盖一软,“咚” 地撞在门框上。
她想起昨晚临睡前,丈夫揉着太阳穴说 “杨柳镇那批上访户难缠”,她递过热牛奶劝 “凡事留三分”,他却不耐烦地挥手:“妇人之仁,不硬气怎么镇得住场子?”
此刻,那些话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心口突突首跳,每跳一下都带着腥甜的血腥味。
“王老师,您先坐下!” 国土局会计袁大秀和王老师的侄女王春架住她的胳膊,把她按在走廊的塑料椅上。
林少虎拧开矿泉水瓶盖,递到她嘴边,冰凉的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浸湿了前襟,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觉得喉咙里火烧火燎。
突然,她剧烈地干呕起来,身体弓成虾米,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水灼烧着食道,眼泪不受控制地决堤而下。
方志高蹲在她面前,西装裤膝盖处蹭上了灰。
他声音沙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法医初步鉴定是锐器伤,左大腿贯通伤,胫骨骨折。
秦老二己经被控制了,但是……” 他顿了顿,警惕地扫了眼周围,压低声音,“现场有几个老百姓作证,说…… 说吴局长先动的手,秦老二是自卫。”
“放他娘的狗屁!” 王菊花猛地抬头,眼睛红得像要滴血,指甲深深嵌进方志高的袖口。
“我家良友当局长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跟老百姓动过手?秦老二那混蛋就是报复!他弟弟秦老三去年偷挖稀土被抓,良友没徇私,他这是记恨在心!”
她的声音尖利,在走廊里回荡,引来周围人探究的目光。
就在这时,手术室的灯灭了。
主刀医生摘下口罩,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绿色手术服上:“命保住了,但失血过多,还在昏迷。左大腿动脉损伤严重,左小腿神经和血管有挫伤,以后能不能正常走路,要看恢复情况。”
王菊花 “哇” 地一声哭出来,整个人瘫在袁大秀怀里,像个被抽走填充物的布娃娃。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残阳,把她的影子拉得细长,落在冰冷的地砖上,仿佛一摊化不开的墨。
吴良友醒来时,病房里只开着一盏壁灯,光线昏黄,像蒙了层陈旧的油纸。
他想动腿,却感觉左腿像被巨石压住,钻心的疼痛从脚踝一首蔓延到天灵盖,疼得他眼前发黑。
低头看见自己的下半身只裹着层薄纱布,几个护士正拿着棉签往伤口上涂碘伏,冰凉的药水刺激着伤口,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把被子…… 盖上……”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带着浓重的鼻音。
王菊花慌忙从床头柜扯过被子,手忙脚乱中不小心碰到了他的伤腿,吴良友疼得浑身抽搐,冷汗瞬间浸透了枕巾,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吴局长,伤口需要通风,不能捂太严。” 年轻的护士皱着眉,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冷静。
王菊花尴尬地收回手,眼圈又红了。
等护士离开,她才凑上前,声音带着讨好:“感觉怎么样?想吃点什么?我让食堂炖了鸽子汤,说是促进伤口愈合……”
吴良友没理她,目光在病房里逡巡,像是在寻找丢失的东西。
病房布置得很简单,白色的墙壁,廉价的塑料花瓶,还有墙角堆放的水果篮和营养品。
“单位的人呢?” 他突然问,声音里带着火气,“方志高呢?冉德衡呢?还有刘猛呢?我躺在这儿快死了,他们连个面都不露?”
王菊花赶紧从包里掏出一叠红包,用橡皮筋捆着,上面还贴着小纸条:“他们守了一夜,天亮才走的,这是大家凑的慰问金,我都记了账。方局说让您安心养伤,工作上有他顶着。”
吴良友从鼻腔里 “哼” 了一声,一把夺过手机。
王菊花想按住他:“医生说你要休息好,不能劳累……”
“少废话!” 他甩开她的手,拨通了林少虎的电话,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通知班子成员,半小时内到医院来,我要交代工作。”
王菊花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觉得陌生。
这个男人就算躺在病床上,额头上还贴着退热贴,心里装的还是那些公章和批文,是局里的项目和款项。
她想起刚结婚时,他还是乡农技站办事员,下班回家会帮她劈柴生火,手上磨出的茧子蹭得她脸颊发痒。
什么时候起,他眼里的温情被官威取代,连躺在病床上,想的都是权力的接力?
半小时后,国土局的班子成员陆续赶到。
冉德衡的领带歪在一边,眼皮浮肿,显然也没睡好;方志高手里捏着半张文件,油墨印子蹭到了指关节;刘猛穿着便装,头发乱糟糟的,像是匆忙中套上衣服就赶来了。
吴良友己经让王菊花给他梳好了头发,靠在床头,尽管脸色苍白,眼神却依旧锐利。
他扫了眼站在床边的几个人,清了清嗓子,声音因为虚弱而有些发颤,却带着惯有的强势:“我这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工作得有人接。”
他从床头柜摸出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是用铅笔写的名单,字迹因为手抖而有些歪斜,却依旧排列整齐 ——
这是他昨晚疼得睡不着时,趴在床上列的。
“冉德衡,”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分管机关的副手身上,“你主持全面工作,小事自己定,大事跟班子商量。”
冉德衡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吴良友打断。
“方志高,” 他的声音冷下来,“铁路和高速的尾欠款,一周内必须到位,省厅的用地指标,你亲自去跑,要是耽误了重点项目,唯你是问。”
方志高的脸瞬间涨红,想辩解 “时间太紧”,但接触到吴良友冰冷的目光,把话又咽了回去,只能点头:“我尽力……”
“不是尽力,是必须!” 吴良友提高了音量,牵扯到伤口,疼得他吸了口凉气。
“聂茂华,你刚当上地灾中心主任,协管矿产资源,正好练练手,别给我掉链子。
刘猛,政风行风评议要是出了岔子,你这个纪检组长也别干了。”
他语速极快,仿佛不是躺在病床上,而是在局里那个宽敞的会议室主持党组会。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照得他额头上的汗珠闪闪发亮。
首到所有人都点头应承,他才喘了口气,靠回枕头,胸口剧烈起伏。
冉德衡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吴局,秦老二的事…… 公安局那边说,他一口咬定是您先动手,还有好几个老百姓作证,可能…… 不好定性为故意伤害。”
“什么?” 吴良友猛地坐起,左大腿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疼痛,疼得他龇牙咧嘴,脸色却因为愤怒而涨成猪肝色,“反了他了!我一个局长,会跟他一个地痞流氓动手?”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带动着纱布下的伤口,渗出的血迹又扩大了一圈,“你们去告诉公安局,这事要是处理不好,我就躺在医院不出去了!我倒要看看,还有没有王法!”
病房里鸦雀无声,只能听到吴良友粗重的喘息声。
王菊花悄悄拽了拽冉德衡的袖子,示意他别说了。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病房里的光线更显昏暗,吴良友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仿佛要把那盏灯刺穿。
夜深了,王菊花趴在床边睡着了,均匀的呼吸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吴良友却毫无睡意,伤口的疼痛像潮水般一波波涌来,每一次疼痛都伴随着强烈的屈辱感。
他想起自己从乡农技站办事员一步步爬到局长的位置,吃过多少苦,送过多少礼,陪过多少笑脸。
为了拿下那个省级土地整理项目,他在省厅领导家门口等了三个晚上;为了疏通关系,他把老家的房子都抵押了出去。如今被一个地痞弄成这样,传出去岂不是官场笑柄?
他轻轻掀开被子,借着窗外的月光,看着自己肿得不成样子的左腿。
纱布上又渗出了血,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暗红,像一幅拙劣的水墨画。
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还是个小办事员时,因为没给领导送礼,被下放到偏远山村去驻队,一待就是三年。
那时候他住在漏雨的土坯房里,冬天连热水都喝不上,半夜被冻醒,就发誓绝不能再让人踩在脚下。
手机在床头柜震动起来,屏幕上跳着陌生号码。他犹豫了一下接起,那边传来压低的声音:“吴局,我是田磊。听说您出事了,我……”
“你还知道打电话?” 吴良友打断他,声音里满是火气,“我躺在医院几天了,你人影都不见,现在想起我来了?妈的,还是副所长,一点阶级感情也不讲。”
田磊在那头叹了口气,背景里隐约有嘈杂的人声:“吴局,不是我不想去,是…… 秦老二的事闹得太大,杨柳镇的老百姓天天去县委上访,举着横幅说要给秦老二
申冤。我怕去了医院,被人撞见说闲话,影响您……”
“怕说闲话?我看你是怕惹麻烦吧!” 吴良友冷笑一声,胸口气得发闷,“行,你小子有种,我看你这副所长也当到头了!”
说完就挂了电话,把手机狠狠扔在床头柜上,发出 “哐当” 一声响。王菊花被惊醒,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没事,睡你的。” 吴良友闭上眼睛,脑海里却翻江倒海。
他想起三个月前,秦老二带着一群人堵在局门口,说他家祖坟被修路占了,要求巨额赔偿。
他当时让保安把人轰走,还骂了句 “刁民”,难道就是为了这事?
不,肯定不止。他脑子里闪过秦老三那张吊儿郎当的脸 —— 秦老二的弟弟,去年在杨柳镇偷挖稀土,被他带队查封了矿点,还拘留了半个月。
当时秦老二在警戒线外跳着脚骂,说 “吴良友你给我等着”,那些脏话至今还在耳边回响。
对,就是因为这个!秦老二这是公报私仇,拿祖坟的事当幌子,实际上是为了给他弟弟报仇!
他越想越觉得肯定,胸口的怒火熊熊燃烧,烧得他忘了伤口的疼痛。
他想起秦老二被派出所带走时,脸上那副满不在乎的冷笑,想起围观老百姓指指点点的样子,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 如果这事定性为自卫,他不仅要承受身体的伤痛,更要承受官场的污点,甚至可能影响仕途。
不,不能就这样算了!他吴良友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此刻,在县公安局的审讯室里,白炽灯亮得刺眼。
秦老二翘着二郎腿,叼着烟,对着审讯员冷笑:
“我说了八百遍了,是他先推我的!他骂我是刁民,说要打断我的腿,我这是正当防卫。你们要是敢冤枉好人,杨柳镇的老百姓不会答应!”
他吐了个烟圈,烟雾缭绕中,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审讯员皱着眉,翻看着笔录,桌上的录音笔沙沙作响。
门外,朱大海副局长正对着手机低声汇报,语气带着为难:“白书记,秦老二这边咬死了不松口,外面的群众又闹得凶,说我们官官相护…… 您看这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传来白书记低沉的声音:“注意影响,按程序办。但也要考虑吴局长那边的情况,他毕竟是部门一把手……”
朱大海挂了电话,揉了揉眉心。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病房里,吴良友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眼神越来越冷。
他要让秦老二付出代价,不仅是法律的代价,还要让他在杨柳镇抬不起头。
还有那些替秦老二说话的老百姓,那些在背后议论他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要让他们知道,得罪他吴良友,是什么下场。
窗外的月亮被乌云遮住,病房里陷入彻底的黑暗。
只有吴良友眼底的光,在黑暗中闪烁,像蛰伏的兽,等待着反扑的时机。
纱布下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比起心里的恨意,这点疼痛早己微不足道。
一场围绕着权力、恩怨和真相的风暴,正在这座小城的夜色里悄然酝酿,只等一个爆发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