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明城站在山路后半段相对高些的位置,火光将他刚毅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他手中紧握着一柄厚背柴刀,刀刃在火光下闪着寒芒。
前方的厮杀声、濒死的惨叫声、兵贼的咆哮声、火焰燃烧的怒吼声,如同汹涌的潮水般冲击着他的耳膜。
他看到同族长辈们用身体阻挡刀锋,看到壮年伙伴在血泊中抽搐,看到尸体在狭窄的山道上层层叠起,成为后来者必须踏过的血肉阶梯。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草木燃烧的焦糊气,首冲鼻腔。
项明城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生养他的山谷气息、这带着死亡与焚毁味道的空气,最后一次刻入肺腑。
他猛地扭过头,目光如炬,穿透浓烟与混乱,投向山谷深处那个熟悉的方向——他的家。
那目光里,是熔岩般滚烫的不舍,是对妻儿安危撕心裂肺的牵挂。
妻子温柔的笑靥,儿子和女儿稚嫩的面庞,在火光中无比清晰地浮现,又瞬间被残酷的现实撕碎。
“云儿…小鱼儿…雪娇…”
他喉结滚动,无声地吐出两个刻骨铭心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重若千钧,饱含着未尽的嘱托和深沉,如海的父爱与作为丈夫的责任。
他知道,自己此去,便是永诀。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个方向,眼神骤然变得无比坚硬,如同淬火冷却后的精钢。
所有的柔情与不舍,瞬间被一种决绝的火焰焚尽。
他猛地转过身,将柴刀在身前狠狠一抡,发出一声裂帛般的怒吼,盖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
“项家的种,死也要站着死!拖住他们!”
吼声未落,项明城己如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猛虎,裹挟着赴死的决绝,迎着前方不断逼近的刀光剑影,逆着人流,向着那片吞噬生命的血火炼狱,义无反顾地冲杀而去!
他身后,更多和他一样心系妻儿的汉子,眼中含泪,喉中呜咽,却同样爆发出绝望的咆哮,紧随着那道决绝的背影,汇入那用血肉之躯阻挡钢铁洪流的死亡洪流之中。
山谷呜咽的风声更烈了,卷起燃烧的灰烬和浓烟,在赤红的天空中狂舞,仿佛无数看不见的魂灵在恸哭。
人命,在这修罗场中,轻贱如尘埃,卑微如草芥,却又在飞蛾扑火般燃烧自己的瞬间,爆发出一种足以令鬼神动容的、绝望的壮烈。
那柄在莫先生指间悠然摇曳的铁扇,扇面上的淡墨山水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仿佛也浸染上了一层洗不去的、粘稠的血色暗红。
“这帮山野村民勇气可嘉,可敬可佩。”
莫先生嘴上虽然表达了对项家村村民们以死抵挡的敬佩之词,脸上却看不见任何的怜悯之意。
“这帮悍民确有可造之材,但为了主公的大计,唯有斩尽杀绝!”
大统领听见莫先生的话,语气一如既往地冰冷,不带任何情感。
……
残阳如血,浸透了天边最后一丝清明,沉甸甸地压在项家兄妹的心头。
项云紧紧抱着怀中瑟瑟发抖的妹妹项玉儿,小小的身子像一片秋风中无助的落叶。
他们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死死锁在父亲项峰那决然离去的背影上。
那背影宽阔如山,此刻却显得异常孤绝,毅然迈向村口那片未知的黑暗与喧嚣——那是为了替他们,替更多的妇孺,争取一线渺茫的生机。
父亲的身影消失在村口拐角的阴影里,像一滴水融入了沸腾的油锅。
项玉儿再也忍不住,小脸埋在哥哥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洇湿了项云粗糙的衣领,她抽噎着,声音细弱而破碎。
“哥哥……爹爹……爹爹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项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楚与钝痛瞬间蔓延开来。
他收紧了环抱妹妹的手臂,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渡给她,低头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妹妹柔软的发顶,强忍着喉头的哽咽,声音竭力保持着平稳。
“小鱼儿乖,别怕。爹爹怎么会不要我们?他是去村口……去拿很重要的东西,马上就回来找我们。”
这谎言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几乎无法相信,但在妹妹纯真的泪眼前,他别无选择。
母亲秦雪娇站在一旁,晚风吹乱了她鬓角的发丝,露出苍白却坚毅的侧脸。
她眼中盛满了对丈夫的不舍与担忧,那目光几乎要穿透黑暗,追随丈夫而去。
然而,当她低头看向身边这对年幼的儿女,尤其是儿子项云那过早承担起责任的、故作镇定的眼神时,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心底涌起。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带着咸腥海风和绝望气息的空气,硬生生将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最深处。
她不能垮,她是孩子们此刻唯一的依靠。
“走!”秦雪娇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却掩不住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一把牵起项云的手,另一只手护住他怀里的玉儿,转身便朝着村外船舶停靠的天然小港疾步而去。
每一步都沉重异常,仿佛踏在烧红的烙铁上,每一步,都离那个温暖的家,离那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更远。
小小的天然港湾,此刻己成了人间离愁的漩涡中心。
当他们赶到时,码头上人头攒动,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悲戚。
哭泣声此起彼伏,多是妇女压抑的呜咽和孩童茫然失措的啼哭,被潮湿咸涩的江风搓揉着,飘散在越来越浓重的夜色里。
浪头也失了往日的节奏,变得焦躁而急促,凶狠地拍打着木制的栈桥和岸边嶙峋的礁石,发出“哗啦——嘭!”的闷响,仿佛在无情地催促:快走!快走!
码头上,只能勉强容纳六条小船并列停靠。
就在项云他们到来之前,己有六艘小船,载着满满当当的妇孺,趁着最后一丝天光的掩护,悄无声息地顺流而下,融入了墨汁般的黑暗里。
今夜一别,便是天涯海角,此生恐难再相见。
为了分散风险,增加生存的机会,每条船的去向都经过了刻意的安排,彼此互不相知。
这茫茫天下,何处是归途?
昨日还在同一个屋檐下谈笑,转眼便要各奔东西,前途未卜,命运如同这暗夜中的船,不知将被推向何方。
十几年前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记忆尚未完全褪色,好不容易在这偏僻山谷觅得一方安宁喘息之地,如今却又被战火无情地撕碎,不得不再次踏上这条充满未知与凶险的流亡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