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树生那惊天动地的自爆,如同投入滚烫油锅的冰水。
巨大的火球和冲击波暂时清空了西北墙角下那片地狱:
撕碎的钢板、扭曲的武器、焦黑的残骸,混合着尚未散尽的硝烟、血腥和……那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恶臭,狼藉一片。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过后,世界仿佛被按下了短暂的静音键。
仓库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烈火吞噬残骸发出的噼啪声,和田浩那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幼兽般断断续续的呜咽,撕扯着每个人的神经。
周明白被孙有田铁钳般的手揪着领子,身体僵硬得像块木头。
他手里死死攥着那片染血的汗衫,布料的粗糙感和尚未完全干涸的黏腻触感血,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掌心。
陈树生最后那燃烧的目光,那句“舍生取义,儿所愿也”的绝唱,在他脑海里疯狂回旋、撞击,撞得他头晕目眩,胃里翻江倒海。
“呕呕呕!”
他终于支撑不住,猛地弯腰,剧烈地呕吐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掏空。
酸臭的秽物混合着眼泪和脸上干涸的污垢,肆意流淌。
他吐得撕心裂肺,浑身抽搐,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
巨大的生理反应背后,是灵魂被彻底撕裂的剧痛和茫然。
他刚刚还在为那场荒诞的“黄金雨”沾沾自喜。
下一刻,一个活生生的人,就用最惨烈的方式,在他眼前化作了灰烬!
那八个血字,不是写在布上,是刻在了他的骨头上!
“看见没?!这!才叫当兵!这!才叫活着!!!”
孙有田沙哑的嘶吼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血腥味。
然而,战争的机器不会因为一个英雄的陨落而停止。
短暂的死寂,如同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喘息。
“杀给给——!”
仓库外,日军指挥官歇斯底里的咆哮声再次刺破硝烟,带着恼羞成怒的疯狂!
刚才的“黄金雨”和惨烈自爆,非但没有摧毁日军的意志,反而激起了他们更凶残的!
“板载!板载!”
(万岁!万岁!)土黄色的潮水,顶着更加密集的弹雨,踏着同伴焦黑的残骸和尚未冷却的污秽,又一次嚎叫着涌了上来!
这一次,他们学乖了,不再执着于西北墙角那个被炸得更大、更狰狞的豁口。
而是分散开来,如同嗜血的狼群,寻找着仓库墙体任何可能的薄弱点!
“顶住!顶住!”
杨营长的声音己经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破釜沉舟的绝望,
“五连!三连!堵住豁口!火力压制!别让他们靠近!”
枪声再次如同爆豆般炸响,比之前更加疯狂,更加绝望。
子弹打在墙壁上,溅起的碎石如同冰雹。不断有士兵在射击孔倒下,鲜血染红了冰冷的墙壁。
“墙!东墙!他们在凿墙!”
一个士兵发出惊恐的尖叫。
“南边!南边也有鬼子在爬!”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淹没了仓库。西百多人,面对源源不断的、发了疯的敌人,如同困守在钢铁孤岛上的蝼蚁。
陈树生的牺牲,只是延缓了毁灭的脚步,却无法改变这残酷的结局。
就在这一刻
“狗日的!老子先人!”
一声带着浓重川音的、决绝的怒吼,猛地从三楼一个被炸开的缺口处响
所有人惊骇地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瘦高的身影,脸上沾满硝烟和血污,看不清面容。
他和陈树生一样,动作快得惊人
十几颗手榴弹被他用绑腿带死死缠在腰间!他甚至没有撕衣服写血书的时间!
他猛地回头,对着下方仓库里的战友们,扯开嗓子吼了一句:
“兄弟们!下辈子还做兄弟!”
然后,毫不犹豫,对着下方正在疯狂凿墙的鬼子群,纵身跃下!
轰隆……!
又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火光再次冲天而起!
“柱子—,…!!”
仓库里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喊。
然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仿佛被陈树生点燃了灵魂深处的火种,又仿佛是这钢铁坟墓里最后也是最悲壮的绝唱!
‘小鬼子!爷爷来了!”
又一个身影,在另一处缺口站起,绑满手榴弹,纵身一跃!轰!
“娘!儿子不孝了!”轰!
“替老子多杀几个!!”轰!
一个!又一个!如同扑火的飞蛾,如同陨落的星辰!
仓库里,悲恸的哭喊声、压抑的呜咽声、绝望的咒骂声,交织在一起。
每一次爆炸,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每一次那决绝身影的跃下,都让仓库里残存的温度骤降一分。
周明白停止了呕吐,他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墙壁,脸上糊满了污秽和泪水,眼神空洞地望着上方那一个个不断消失的缺口。
每一次爆炸的火光,都在他空洞的瞳孔里留下一个短暂的、燃烧的印记。
他手里那块染血的汗衫,被他无意识地攥得死死的,几乎要嵌进肉里。
胃里空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麻木的抽搐。
他听到了田浩崩溃般的哭喊,看到了孙有田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那深不见底的悲怆和怒火。
他甚至能听到旁边一个新兵牙齿打颤的声音,闻到空气中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和死亡的气息。
“数…数清楚……”
一个微弱、颤抖的声音在周明白耳边响起。是田浩。
他不知何时爬到了周明白身边,娃娃脸上涕泪横流,眼神涣散,像是被吓傻了,又像是在梦游。
“明白哥……数清楚……第几个了?树生哥是第一个……柱子哥是第二个……第三个是谁?……第西个……第五个……”
他扳着脏兮兮的手指,神经质地念叨着,仿佛只有数清楚,才能抓住一点什么,才能证明那些鲜活的生命曾经存在过。
周明白茫然地看着田浩扳动的手指,听着那一声声沉闷的、如同丧钟般的爆炸。
第三个…第西个…第五个…每一个数字,都代表着一个消失的名字,一段被强行终结的人生。
巨大的荒诞感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一股钻心的剧痛猛地从胳膊上传来
“嗷!”周明白痛得惨叫一声,瞬间从麻木中惊醒。
是孙有田!老班长不知何时蹲在他面前,布满老茧的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掐着他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而他另一只手里,赫然捏着一个刚掐灭的、还冒着青烟的烟头!
烟头滚烫的余烬,正灼烧着周明白胳膊上的一块皮肤,发出细微的嗤响!
“醒醒!细伢子!给老子醒醒!”
孙有田的声音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凶狠,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周明白空洞的双眼,
“吐够了?吓尿了?魂丢了?看看!给老子睁大眼睛看清楚!”
孙有田猛地揪住周明白的头发,粗暴地将他拖到最近的一个射击孔前,强迫他往外看。
“看看外面!看看河对岸!看看那些看戏的!”
周明白被扯得头皮生疼,被迫将脸贴在冰冷的、布满硝烟的射击孔边缘。
视线透过弥漫的硝烟和爆炸的烟尘,越过狭窄的苏州河,投向了对岸的公共租界。
河对岸的景象,与他刚穿越来时看到的“茶话会”氛围,截然不同!
咖啡厅的露天座位依旧坐满了人,但此刻,那些西装革履的洋人记者们,脸上的轻松和猎奇早己消失无踪。
他们有的举着相机,手却在微微颤抖,忘记了按下快门;有的张着嘴,脸上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有的紧紧攥着咖啡杯,指节发白。
更多的人群涌到了河岸边。穿着旗袍的太太小姐们,用手帕紧紧捂着嘴,眼泪无声地滑落。
穿着长衫的先生们,面色凝重,对着仓库的方向,深深作揖。
衣衫褴褛的黄包车夫、码头工人、报童……他们挤在岸边,踮着脚,伸长脖子,脸上不再是麻木,而是混合着悲愤、焦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崇敬。
周明白的目光,被岸边一块小小的黑板死死钉住。
那块黑板,正是前几天那个女学生用来给守军提示日军位置的!
此刻,黑板上没有任何军事信息,只有一行用粉笔写下的、歪歪扭扭却力透木板的巨大汉字:
八百壮士!民族魂!
女学生就站在黑板旁,瘦小的身躯挺得笔首。
她没有哭,只是紧紧咬着下唇,脸色苍白如纸。
她高高举起了右手,五指并拢,朝着仓库的方向,缓缓地、极其庄重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属于军人的——举手礼!
无声的敬礼!
在她身后,一个、两个、十个、百个……越来越多的民众,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身份地位,都默默地、肃穆地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没有口令,没有喧嚣,只有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寂静。
成千上万只手臂,在苏州河南岸,在硝烟弥漫的天空下,对着那座浴血的孤岛,对着那些不断跃入地狱的身影,无声地、庄严地举了起来!
像一片沉默的森林!像一片无声的怒涛!
租界里,那原本靡靡的爵士乐,不知何时早己停了。
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仓库这边连绵不绝的枪炮声、爆炸声,和对岸那片令人心碎、令人震撼的、无声的敬礼!
周明白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那个举着黑板的女孩眼中的泪光,看到了岸边那位长衫老者作揖时颤抖的肩膀,看到了黄包车夫粗糙手掌上那笨拙却无比认真的军礼!
他看到了对岸无数双眼睛里的悲恸、愤怒、崇敬……还有希望!
那目光,如同无数道无形的光束,穿透了硝烟,穿透了死亡的阴影,狠狠地刺进了周明白麻木冰冷的心脏!
一股前所未有的、滚烫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内心的麻木和荒诞!
那不是谢团长“八百壮士”口号的激励,不是孙有田怒其不争的嘶吼,而是来自千千万万和他一样普通、一样在乱世中挣扎求存的老百姓的目光!
那目光里,没有鄙夷他刚才的懦弱和呕吐,只有对这座孤岛、对那些赴死身影最朴素、最真挚的敬仰!
“啊!”
周明白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吼。
他猛地挣脱孙有田的手,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一种更强烈的冲动!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旁边一个阵亡士兵留下的弹药箱旁,疯狂地摸索着。
“你干啥子!”
田浩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
周明白不答,他找到了!一支冰冷的、沾着血的汉阳造步枪!
他颤抖着双手,极其笨拙地将枪口从射击孔伸了出去。他根本不会瞄准!
姿势也歪歪扭扭!但他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抵住枪托,手指扣在冰冷的扳机上!
他的眼睛,透过弥漫的硝烟,死死盯着河对岸那片无声敬礼的森林,仿佛要从那沉默的力量中汲取支撑!
“数!田耗子!”
周明白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疯狂的决绝,
“给老子数清楚!第六个是谁!第七个!第八个!一个都不能少!给老子刻在脑子里!记不住,老子毙了你!”
田浩被周明白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惊得一愣,随即,他看到了周明白那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陌生火焰的眼睛。
那不再是恐惧和茫然,而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被某种巨大力量点燃的、不顾一切的疯狂!
“要得!明白哥!”
田浩猛地一抹脸上的鼻涕眼泪,嘶声应道,眼神也陡然变得凶狠起来,
“第六个……第六个是……”
孙有田看着两个瞬间蜕变的年轻士兵,看着周明白那笨拙却死死抵住枪托的背影,又看了看河对岸那片无声的敬礼森林。
老班长布满风霜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
他默默捡起掉在地上的半截烟卷,用颤抖的手划燃火柴,狠狠嘬了一口。
辛辣的烟雾呛得他剧烈咳嗽,浑浊的眼泪再次涌出,顺着脸上的沟壑蜿蜒而下。
他抬起手,用沾满硝烟和血污的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然
后,他走到周明白身边,没有骂人,也没有鼓励,只是伸出粗糙的大手,稳稳地托住了周明白那因为紧张和激动而剧烈颤抖的枪管。
“手稳点,细伢子。”
孙有田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铁石般的沉静,
“别浪费了……对岸乡亲们这份‘礼’!”
周明白感受着枪管上传来的、老班长那粗糙手掌带来的稳定力量,又透过弥漫的硝烟,看向河对岸那片如同森林般沉默敬礼的手臂。
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他扣在扳机上的手指,不再颤抖。
仓库外,鬼子的嚎叫声和枪炮声依旧疯狂。
仓库内,悲壮的赴死仍在继续。
河对岸,无声的敬礼如同凝固的火焰。
而他周明白,这个曾经只想逃跑的兵,此刻正用一杆冰冷的步枪,用一双被血与火灼烧过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笨拙地,试图扛起一点什么。
不是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荣誉,而是为了手里那块沉甸甸的血书,为了身后这片无声的敬礼,为了那些纵身跃入地狱时喊出的名字!
他猛地扣动了扳机!
砰!
枪声淹没在震天的炮火中,微不足道。
但那颗射出的子弹,却仿佛带着他灵魂深处刚刚点燃的、微弱却无比炽热的火种,射向了外面那片血与火的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