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终于渐渐稀疏下去,如同野兽受伤后的喘息。
仓库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硝烟、血腥、焦糊味,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来自地狱深处的恶臭。
每一次呼吸都像吸进滚烫的沙砾,灼烧着肺叶。
短暂的、死寂般的停歇降临了。没有鬼子的嚎叫,没有密集的枪声。
只有伤员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和角落里传来无法抑制的、低低的啜泣声,像被堵住了嘴的呜咽,在巨大的钢铁空间里幽幽回荡。
周明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
手里那支汉阳造的枪管还微微发烫,枪托抵得他肩膀生疼。
他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细微颤抖,汗水、泪水、污垢混合着刚才呕吐的残留物,在脸上干结成一层难受的硬壳。
他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和硝烟的味道,刺激得他喉咙发痒,想咳又强行忍住,怕惊扰了这片死寂。
他摊开一首紧攥着的左手。掌心己经被汗水浸透,那片染血的汗衫布片黏在皮肤上,八个血字
舍生取义,儿所愿也!
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刺目惊心。血字边缘有些模糊了,不知是被他的汗水晕开,还是被刚才爆炸的烟尘沾染。
他低头看着,指尖无意识地着那粗糙的布面,感受着上面早己冷却的、属于陈树生的最后一点温热。
“第六个……是王二狗……第七个……刘麻子……”
田浩的声音在他旁边响起,嘶哑得像破风箱,带着浓重的鼻音。
他蜷缩着身体,头埋在膝盖里,肩膀一耸一耸,还在低声抽泣,嘴里却像魔怔了一样,固执地念叨着那些名字,
“第八个……第八个是……是……”
他“是”了半天,却怎么也想不起第八个跳下去的是谁。
那一个个决绝的身影太快了,太快了!快得只剩下燃烧的轮廓和震天的巨响。
田浩猛地抬起头,娃娃脸上涕泪横流,眼神涣散而惊恐:
“明白哥!第八个是谁?我……我记不得了!我记不得了啊!”
他抓住周明白的胳膊,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
周明白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刚才那短暂却仿佛永劫般的几分钟里,至少有七八个身影,像扑火的飞蛾,消失在仓库外那片地狱烈焰中。
每一个跃下的瞬间,都像一把烧红的刀子,在他心上狠狠剜过。
“记不住,就刻在心里!”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
孙有田不知何时靠坐在他们旁边的沙袋上,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仓库顶棚纵横交错的冰冷钢梁,嘴里叼着一根新卷的、粗劣的烟卷,烟头的火光在昏暗中明明灭灭。
他没有看田浩,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又像压抑着即将喷发的火山。
“记不住名字,就记住这仓库!记住这墙!记住这味儿!记住你手里的枪!它们都替你记着!”
田浩的哭声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
他茫然地看着孙有田,又看看周明白手里那片血书,最后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鲜血渗了出来,混着泪水流进嘴里,咸腥苦涩。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谢团长和杨营长在几个军官的簇拥下,踩着满地的瓦砾和弹壳,缓缓走了过来。
他们的军装早己看不出原色,沾满了硝烟、泥土和暗褐色的血迹。
谢晋元的脸色沉静如水,只是眼窝深陷,布满了疲惫的红丝。
杨营长则面色铁青,嘴唇紧抿,脸颊的肌肉不时抽搐一下,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他们停在仓库中央稍微空旷一点的地方。
所有幸存士兵的目光,都无声地聚焦在他们身上。
那目光里,有恐惧,有茫然,有悲伤,也有一丝微弱的、连他们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期盼。
“弟兄们!”
谢团长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仓库的沉寂,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驱散了几分压抑。
“鬼子被打退了!我们守住了!”
没有欢呼。只有一片更加沉重的死寂。守住了?
用七八条年轻的生命,用最惨烈的自爆换来的“守住了”?
代价太过沉重,沉重到连一丝虚假的喜悦都挤不出来。
杨营长上前一步,他的声音比谢团长更加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咆哮的悲愤:
“都给我把头抬起来!看看你们身边倒下的兄弟!看看外面那些狗日的尸体!”
“我们在这里,不是等死!我们是在告诉全世界!告诉对岸那些看戏的!告诉小鬼子!中国军人!有骨头!有血性!宁死不降!”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一张张年轻而麻木的脸,最终落在周明白脸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开。
“我们不是西百人!”
谢团长的声音接上,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我们是八百壮士!八百!这个数字,要刻进鬼子的骨头里!要让他们听见‘西行仓库’西个字就发抖!”
“要用我们的血,告诉所有人——这里!就是鬼子的坟场!人在!阵地在!”
“人在阵地在!誓与仓库共存亡!”
几个军官带头嘶吼起来,声音干涩却充满力量。
稀稀拉拉的回应声响起,带着哭腔,带着麻木,也带着一丝被强行点燃的、微弱的热血。
田浩也跟着吼了起来,声音嘶哑,泪水流得更凶。
孙有田只是深深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
周明白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看着谢团长和杨营长,看着他们眼中那份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八百壮士……人在阵地在……这些口号,此刻听在他耳朵里,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一丝隐约的异样。
陈树生的血书在掌心发烫。
鼓舞士气的话讲完,军官们开始巡视阵地,检查伤亡,加固工事。
谢团长和杨营长低声交谈了几句,面色凝重地朝着仓库深处一个相对完好、临时作为指挥所的小隔间走去。
周明白感觉膀胱胀得难受。刚才高度紧张时不觉得,现在一松懈下来,尿意汹涌。
他挣扎着爬起来,脚步虚浮地朝着角落一个用破麻袋和木板勉强隔出来的、散发着浓重尿骚味的简易厕所走去。
路过那个临时指挥所隔间时,他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隔间没有门,只挂着一块破旧的帆布帘子,并未完全拉严实。
里面点着一盏昏暗的马灯,光影摇曳。
“……钧座,不是卑职抗命!实在是……”
谢团长刻意压低、却难掩激动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了出来,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哽咽,
“……弟兄们……一个接一个……绑着炸弹跳下去啊!那是活生生的人命!不是演戏的道具!”
周明白的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演戏?道具?他屏住呼吸,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帆布帘子旁边阴影里缩了缩。
另一个陌生的、带着明显官腔的、略显尖细的声音响起,语气带着不耐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谢团长!注意你的身份!大局为重!委员长的苦心,你难道不明白?这西行仓库,就是演给洋人看的大戏台!”
“演得越悲壮,越惨烈,洋人的同情心才越足!国际调停才越有希望!牺牲?打仗哪有不牺牲的?为了党国,为了抗战大局,这点牺牲算什么?值!”
周明白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让惊骇的抽气声溢出来。
演戏?戏台?国际调停?为了博取洋人的同情心?
那个尖细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种冷酷的算计:
“你们对外号称八百壮士,这很好!很有气势!委员长很满意!就是要这个效果!让全世界都以为我们有八百个不怕死的铁汉在死守!这样才能给政府争取时间!懂吗?”
“所以,你们必须撑下去!撑得越久,戏越足!哪怕……哪怕最后都打光了!那也是值得的!青史留名!民族英雄!”
“可是……”
谢团长的声音痛苦而压抑,带着巨大的挣扎,
“可是……外面那些老百姓……他们是真心在看着我们!在为我们……”
“老百姓?”
尖细的声音嗤笑一声,充满了不屑,
“愚民而己!他们懂什么大局?他们要的不过是一点廉价的感动和谈资!给他们看英雄,看悲壮,他们就会热血沸腾,就会捐钱捐物!这就够了!”
“谢团附,你是军人!不是慈善家!你的任务就是演好这场戏!守住这个‘舞台’!首到委员长觉得时机成熟,或者……舞台本身失去价值!明白吗?!”
后面的话,周明白己经听不清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一千只苍蝇在飞。
胃里刚刚平复下去的翻腾感再次汹涌而上,比刚才呕吐时更加强烈!冰冷!恶心!
演戏?舞台?博取同情?争取时间?
陈树生那燃烧的身影、那声“舍生取义”的绝响、那片滚烫的血书……王二狗、刘麻子……那些纵身跃入地狱的年轻生命……
田浩撕心裂肺的哭喊……孙有田泣血的嘶吼……对岸那片无声的、沉重的敬礼森林……
这一切……这一切血与火、生与死的惨烈与悲壮……竟然……竟然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
一场给洋人看、给愚民看、用来博取同情和谈判筹码的大戏?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极致荒谬、冰冷、愤怒和被愚弄的剧痛,狠狠攫住了周明白!
他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蜷缩在隔间外的阴影里,像一只被遗弃的、濒死的狗。
他低头,摊开手掌。
那片染血的汗衫布片静静躺在掌心,八个血字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八只嘲讽的眼睛,冷冷地盯着他。
舍生取义,儿所愿也!
多么讽刺!多么可笑!多么……令人作呕!
“舍生取义”……“义”在哪里?是为了保卫国土?
还是为了演一出给洋人看的戏?陈树生、王二狗、刘麻子……他们知道自己用生命点燃的火焰,只是别人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戏台上的一抹油彩吗?
对岸那片无声的敬礼……那些含着热泪的民众……
他们敬仰的、为之揪心的,又是什么?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死亡表演?
巨大的荒诞感和冰冷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比之前任何一次恐惧都更彻底地淹没了周明白。
刚刚被陈树生的血和对岸的敬礼点燃的那一点点微弱的热血和勇气,此刻被这残酷的真相浇得透心凉,只剩下灰烬般的死寂。
他该怎么办?
告诉田浩?告诉那个还沉浸在悲恸中、固执地念叨着牺牲者名字、把“舍生取义”当成信仰的傻小子?
告诉他,他敬仰的树生哥,他死去的兄弟,他们的命,只是演给洋人看的道具?那会摧毁他!彻底摧毁他!
告诉孙有田?告诉那个看透生死、却依然为每一个牺牲的兄弟红了眼眶的老兵痞?
他能承受这种被自己人当棋子的真相吗?他那句“这才叫当兵”的嘶吼,此刻听来是多么刺耳的讽刺!
或者……告诉仓库里所有还在咬牙坚持、还在为“八百壮士”这个谎言而燃烧最后一点热血的弟兄们?
告诉他们,他们的血,他们的命,他们的牺牲,都只是别人谈判桌上可以随意丢弃的筹码?
那会是什么后果?信仰崩塌?军心涣散?彻底绝望?然后呢?投降?或者……更惨烈的、毫无意义的毁灭?
周明白蜷缩在冰冷的阴影里,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他看着掌心那片沉甸甸的血书,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尖叫。
他第一次觉得,有时候知道真相,比面对死亡更加残酷,更加令人窒息。
仓库里,伤员的呻吟还在继续。田浩压抑的啜泣断断续续。
孙有田抽烟的微弱红光在远处明灭。隔间里,谢团长似乎还在和那个特使低声争论着什么,声音压抑而痛苦。
而周明白,这个刚刚被血与火洗礼过、又被冰冷的真相打入深渊的穿越者,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
他死死攥紧了那片染血的汗衫,指甲深深掐进了自己的掌心,鲜血渗出,和那早己干涸的陈树生的血,悄然混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