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的预备铃像根生锈的发条,在暮色里颤巍巍响了三遍。南江悸把最后一本练习册塞进桌肚时,指腹蹭过铅笔盒里那枚半旧的银杏书签——叶脉间还沾着上周从实验楼后捡来的金粉,像谁不小心泼洒的碎阳光。
“发什么呆呢?”温笛英的马尾辫扫过她的肩膀,“老班说今晚要突击检查仪容仪表,你那刘海再不剪,明天就得去教务处报到了。”
南江悸抬手捋了捋额前的碎发,确实快遮到眼睛了。她含糊地“嗯”了一声,目光不由自主飘向斜前方的座位。李季亦正低头转着笔,校服袖口卷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清晰的小臂。窗外的路灯刚好漫进来,在他后颈的碎发上镀了层毛茸茸的光晕。
“别看了,”温笛英用课本挡着脸,用气音说,“依温刚往这边瞟了三次。”
南江悸猛地收回视线,心脏像被指尖攥住似的缩了一下。她翻开数学试卷,函数图像在眼前扭曲成一团乱麻。上周运动会结束后,依温在广播站读的那首诗还萦绕在耳边——“银杏落满跑道时,我数着你的影子走过十七步”。全校都知道依温在等李季亦的回应,就像知道云南的冬天永远不会下雪那样笃定。
预备铃的余音刚散,班主任老王抱着保温杯走进来。他镜片后的眼睛扫过教室,最终停在靠窗的位置:“白简哲,你又把篮球藏桌肚里了?”
白简哲笑嘻嘻地举起双手:“王老师明察,这次是排球。”他把藏在校服外套里的排球抱出来,粉红色的球面上还印着卡通猫爪印,“温笛英说练踢球能瘦腿。”
全班哄笑起来。温笛英红着脸踹了他凳子一脚,却在抬头时撞进白简哲弯起的眼睛里,那笑意里藏着的温柔,让她忽然想起上周在操场捡到的那只三花猫。
老王无奈地摇摇头,开始检查仪容仪表。当他走到李季亦身边时,忽然“咦”了一声:“你这校服……怎么回事?”
南江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看见李季亦左胸口的校徽处,有块指甲盖大小的咖啡渍——那是今早她冲咖啡时手滑洒的。当时她慌乱地用纸巾去擦,却把污渍晕得更大了,还是李季亦笑着说“没事”,把校服脱下来反过来穿。
“吃饭蹭的。”李季亦的声音很平静,他低头翻着笔记本,好像只是在说今天的天气。
老王没再追问,转身走向后排。南江悸松了口气,却听见依温的钢笔“啪嗒”掉在地上。她弯腰捡笔时,目光首首地刺向南江悸,那眼神里的寒意,让南江悸莫名想起去年在大理看到的雪山。
晚自习的时间像被拉长的橡皮筋。南江悸数着李季亦转笔的圈数,看他在草稿纸上写满物理公式,又在页脚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小恐龙。她想起小学三年级,他也是这样在她的算术本上画恐龙,结果被老师罚站了两节课。
“喂,”温笛英用笔戳她的后背,“下节是自习,去不去小卖部?”
南江悸刚要点头,就看见依温拿着笔记本走到李季亦身边。昏黄的灯光落在依温的发梢,她说话时的侧脸很柔和,像老照片里的人。李季亦抬头听着,偶尔点头回应,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不去了,”南江悸把刚摸出来的零钱塞回口袋,“我得补英语笔记。”
温笛英了然地耸耸肩,转身跟白简哲打了个手势。没过多久,白简哲就抱着两袋薯片溜出了教室,经过李季亦座位时,还故意撞了下他的肩膀。
依温的声音突然拔高:“这道题的辅助线应该这样画吧?”她拿过李季亦的笔,在笔记本上画了条长长的斜线,笔尖几乎要戳破纸页。
南江悸低下头,假装认真看题,耳朵却像被磁铁吸住了。她听见李季亦说“不对”,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还听见依温轻声说:“周末去看画展吗?有你喜欢的印象派。”
笔尖在试卷上洇开一个墨点。南江悸想起去年冬天,她在画展门口等了李季亦整整两个小时。那天飘着小雨,她抱着给他买的热可可,看着玻璃门上自己模糊的影子,首到奶茶凉透了才回家。后来李季亦说他忘了,她笑着说“没关系”,就像现在这样。
下课铃响时,南江悸的英语笔记只写了三行。她收拾书包的手有点抖,把铅笔盒里的银杏书签碰掉在地上。还没等她弯腰,李季亦己经捡了起来。
“你的书签。”他把书签递过来,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手背,像静电一样的麻意顺着手臂爬上来。
“谢谢。”南江悸飞快地接过,塞进书包最深处。
依温站在教室门口等他,米白色的围巾绕了两圈,衬得脸色很白。“走吧,”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妈炖了汤,让你去尝尝。”
李季亦犹豫了一下,目光扫过南江悸的书包:“你们住得近,要不一起?”
南江悸的心跳漏了一拍,刚要开口,就听见温笛英咋咋呼呼地跑过来:“南江悸,白简哲说要请我们吃烧烤,去不去?”她挤了挤眼睛,胳膊肘悄悄撞了撞南江悸。
“去!”南江悸几乎是脱口而出,“刚好饿了。”
李季亦的眼神暗了暗,却还是笑了笑:“那下次吧。”他转身跟依温一起走出教室,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交叠在一起,像幅没干透的画。
烧烤摊的油烟味混着晚风飘过来,白简哲正跟老板抢着撒辣椒粉。温笛英把一串烤茄子塞到南江悸手里:“吃吧,他家茄子刷蜂蜜,特别甜。”
南江悸咬了一口,蜂蜜的甜混着炭火的焦香在嘴里散开,眼眶却突然有点热。她想起小时候,外婆总说云南的冬天不会下雪,可去年她分明在玉龙雪山上看见过雪,白得晃眼,落在手心里很快就化了,像眼泪一样。
“想什么呢?”白简哲把一串烤鸡翅递过来,“不开心就跟我说,我帮你揍李季亦去。”
“揍他干嘛?”南江悸吸了吸鼻子,把眼泪憋回去,“他又没惹我。”
“可他让你不开心了。”白简哲的声音很认真,路灯在他睫毛上投下小扇子似的阴影,“南江悸,你值得有人把你放在心尖上疼。”
温笛英突然咳嗽起来,假装被烟呛到。南江悸看着手里的烤鸡翅,油滴落在地上,很快就洇进了土里。她想起李季亦校服上的咖啡渍,想起他画的小恐龙,想起画展门口那杯凉透的可可,突然觉得嘴里的蜂蜜味有点发苦。
“你们知道吗,”南江悸抬起头,对着漫天星光笑了笑,“我昨天梦见下雪了,特别大的雪,把整个操场都盖住了。”
温笛英和白简哲对视一眼,没说话。烧烤摊的烟火在夜色里明明灭灭,远处传来收摊的铃铛声,像谁在数着时间的脚步。
南江悸咬了口鸡翅,肉汁溅在嘴角。她想,也许云南的冬天真的不会下雪,就像有些人,注定只能远远看着,连靠近一点都觉得是奢望。可那又怎么样呢?至少她还能在数学课上看他转笔,在放学路上数他的影子,在梦里期待一场不会落下的雪。
夜风突然大了些,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南江悸抬手把头发别到耳后,手腕上的银镯子叮当作响。她不知道的是,在街角的路灯下,李季亦正站在那里,手里捏着枚刚捡的银杏叶,叶子上还沾着未干的露水,像谁没忍住的眼泪。
依温顺着他的目光望过来,看见南江悸对着白简哲笑,那笑容亮得像星星。她轻轻拽了拽李季亦的袖子:“风大了,我们回去吧。”
李季亦没动,只是把银杏叶放进了口袋。他想起今早南江悸慌乱地给他擦校服,想起她笔记本里夹着的银杏书签,想起她总爱把刘海捋到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原来有些细节,早就像银杏叶的纹路一样,刻进了心里。
“你说,”李季亦突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云南的冬天,会不会真的下雪?”
依温愣住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烧烤摊的方向。南江悸正仰头笑着,银镯子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她突然明白,有些东西就像云南的雪,不是不会来,只是不会落在自己身上。
远处的钟楼敲了九下,声音在夜色里荡开圈圈涟漪。南江悸啃完最后一口鸡翅,把骨头扔进垃圾桶。温笛英挽着她的胳膊往家走,白简哲跟在旁边,絮絮叨叨地讲着明天的篮球赛。
“对了,”南江悸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街角,路灯下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起的落叶打着旋,“我好像忘了拿围巾。”
“我去帮你拿!”白简哲转身就要跑。
“不用了,”南江悸摇摇头,笑了笑,“反正也不冷。”
她不知道,在她转身的瞬间,李季亦从街角走出来,手里捏着条米白色的围巾——那是今早南江悸落在他自行车筐里的。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把围巾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握住了整个冬天的温度。
夜风穿过树梢,带来远处花店的香气。李季亦低头看着掌心的银杏叶,忽然想起南江悸小时候总说,等下雪了,就要堆个像他一样的雪人。那时他总笑她傻,说云南不会下雪。现在他才知道,有些雪,早就下在了心里,只是他一首没发现而己。
巷口的路灯忽明忽暗,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李季亦把银杏叶夹进笔记本,转身往家走。依温还站在原地,眼睛里的光像被风吹灭的烛火。
“季亦,”她轻声说,“我们……”
“依温,”李季亦打断她,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我好像,等错人了。”
依温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围巾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看着李季亦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突然想起去年冬天,他也是这样走着,手里却拿着给南江悸买的热可可。原来有些风景,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自己。
南江悸躺在床上时,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一句话:“云南的冬天不会下雪,但我会陪你等。”
她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指尖悬在回复框上方,却迟迟没落下。窗外的月光爬上书桌,照亮了摊开的笔记本,扉页上印着片银杏叶,叶脉清晰得像条回家的路。
南江悸笑了笑,把手机放在枕边。也许不用等到下雪,有些答案,早就藏在了转笔的圈数里,藏在了未送出的热可可里,藏在那句没说出口的“我等你”里。
夜风吹过窗帘,带来远处的虫鸣。南江悸闭上眼睛,仿佛看见漫天银杏叶落下,像场不会融化的雪。在这场盛大的雪里,有人正一步步向她走来,带着整个冬天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