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时节，楚王府别院，沈砚跟着青衣内侍，穿过回廊，转过一道爬满枯藤的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菊花撞入眼帘，不是三三两两的盆栽，而是成畦成片，铺满了视野所及的庭院。
花海深处，临着一方引了活水的清澈小池，搭着一座精巧的敞轩。竹帘半卷，露出轩内人影。楚王萧景桓正悠然自得地摆弄着轩中一张乌木茶案上的紫砂小壶。炭炉上的银铫子咕嘟作响，水汽蒸腾。
“沈主事来了？快请进。”萧景桓闻声抬眼，他随意地指了指轩内另一张铺着软垫的藤椅，“秋寒露重，喝盏热茶暖暖身子。”
沈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依礼躬身：“下官沈砚，参见楚王殿下。”
“免了免了，”萧景桓挥挥手，“今日只论风月，不谈公事。坐。”
沈砚依言落座。藤椅舒适，他却只觉如坐针毡。
萧景桓动作行云流水，提铫、温杯、高冲低斟。一套素雅的雨过天青釉茶盏推至沈砚面前，“尝尝，新到的狮峰龙井，今年的秋茶，别有一番清冽滋味。”
沈砚依样端起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茶是好茶，清冽甘醇。可这茶水滑过喉咙，却带不起半分暖意，他强迫自己稳住手腕，不让茶汤泼洒出来。
“好茶。”他低声赞了一句。
萧景桓笑了笑：“这园子里的菊，开得可好？”
“极盛。殿下雅趣。”沈砚道。
“盛极则衰啊。”萧景桓喟叹：“花事如此，人事又何尝不是？沈主事初入户部，观感如何？”
沈砚搁下茶盏，双手在膝上微微交握：“下官位卑职小，入部日浅，只知埋头算清手中几本账册，于其他，不敢妄议。”
“呵呵……”萧景桓低笑出声：“贤弟过谦了。户部掌天下钱粮，国之命脉所在，一举一动，牵一发而动全身。岂是埋头算账就能置身事外的？”
“依本王看，户部这潭水。”萧景桓的声音压得更低，“浑了，才好摸鱼。水至清，则无鱼嘛。沈主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沈砚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萧景桓很满意沈砚的失态，又替沈砚续上半盏茶。“如今这朝局，也是浑浊得很。太子殿下，宽仁有余，决断不足。遇事总想求个万全，求个平衡。可这天下事，哪有那么多两全之法？优柔寡断，反受其乱。长此以往，如何担得起江山之重？”
沈砚屏住呼吸，不敢接话。妄议储君，是死罪。
不等沈砚消化这惊人之语，萧景桓的话锋己转向另一人：“至于我那好哥哥晋王，性子暴烈，手段酷辣，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一心只想着快刀斩乱麻，推行他那套雷霆手段。可治国岂是沙场征战，一味刚猛激进，不恤民情，不顾大局，迟早要惹出滔天大祸，动摇国本。”
“户部夹在这两股激流中间，”萧景桓的目光落回沈砚脸上，“上要应对国库空虚、边关告急的烂摊子，下要调和各方势力，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之地。沈主事，你沈家这艘船，如今，该靠哪边的岸，才稳当？”
沈砚心神剧震，几乎要控制不住面上表情，萧景桓放在茶案下的手，袖口一滑，一页纸，被他用两根手指，推到了茶盏旁。
沈砚的目光扫过那页纸。
纸张抬头，是江南道钱塘府沈氏，下面密密麻麻列着的条目：田亩典押数额、钱庄拆借明细、利滚利的惊人欠息、几处祖产铺面的估价……一笔笔，一条条，分毫不差。
沈砚的手一抖，几滴滚烫的茶汤泼溅出来，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却浑然未觉。几日前，楚王那十万两，根本是一条早己系好的绞索，此刻，绞索的另一端，正握在楚王手中，只需轻轻一拽……
“王…王爷…”沈砚声音颤抖，“下官…下官位卑职小，只知在户部衙门里，算清自己该算的那几本账册，朝堂大事，储位之争，下官不敢妄言，更无资格置喙。下官…下官愚钝，只懂算账。”
“哦？”萧景桓扬眉：“只懂算账？”他缓缓放下自己手中的茶盏，宽大的锦袍袖口再次拂过桌面。
这一次，滑出的不是纸。
而是一枚玉佩。
雕工精巧，两条首尾相衔的鲤鱼，双鱼环绕的中心，有几个篆体字，若不细看，极易忽略。
那篆体字，沈砚认得，那是太子东宫詹事府内，专用于核验重要文书传递的密押符记，这枚双鱼佩，是东宫詹事陈永年从不离身的私物，怎会到了楚王手中？
“既然沈主事只懂算账。”萧景桓指尖点在双鱼玉佩上，然后，将它推到了沈砚的面前，“那便替本王算算太子的账。”
敞轩里静得可怕。炭炉上的水铫子不知何时己没了声响，楚王萧景桓，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重新端起了他那杯茶，
沈砚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桌面上。
左边，是那张债单，右边，是那枚双鱼玉佩。
答应，便是将灵魂卖给魔鬼，从此永堕阿鼻，再无回头之路。
拒绝，楚王嘴角那抹冷笑，便是答案。沈家倾覆，只在顷刻之间！
沈砚僵硬地抬起手臂伸向桌面，动作缓慢，手指在触碰到玉佩边缘时，蜷缩了一下。
最终，玉佩还是落入了他的掌心。
“下官……”沈砚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明白了。”
“嗯。”萧景桓放下了茶盏，“沈贤弟是个明白人。”他站起身，拿起桌上那张写满沈家债务的纸页，扔进小池中。
“茶凉了，本王让人送沈主事出府。”楚王道。
沈砚僵硬地站起身，将那枚冰冷的双鱼玉佩塞入袖中。他对着楚王深深一揖，“下官…告退。”
青衣内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敞轩门口，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沈砚脚步虚浮地跟着他。
等沈砚站在王府门前的石阶上，他深吸一口气，从此，他沈砚，再也算不得清流，三姓家奴都是抬举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