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容抱着空书箱穿过花园时,后颈还残留着方才在书房与曹丕对峙的热度。
竹影在青石板上织成网,她的鞋尖轻轻踢开片落叶,听见自己心跳声混着风里的桂香,像春溪撞碎在卵石上。
曲水亭方向飘来的琴音,便在这时撞进她耳中。
第一声弦响像冰棱坠进玉盘,清冽里浸着沉郁,是《高山流水》。
她脚步顿住,梨木簪子在鬓边晃了晃——这曲子她熟,太学里先生讲过,是寻得知音的相得,本应清越如水,可此刻琴音里却裹着层化不开的雾,像有人把利刃藏在棉絮里。
“是他。”她喉间溢出极轻的气音。
书箱边缘硌得手腕发疼,她却舍不得挪开半步。
月光漫过亭角飞檐,将那道玄色身影投在水面,宽袖垂落如墨云,指尖在琴弦上起起落落,倒像是在月光里写一封没有收信人的信。
“公子...原来也会这样。”她望着他微垂的眼睫,影子在眼下投出薄纱似的阴,忽然想起白日里他对着战报拧成结的眉,批到子时还不肯歇的笔,原来那些紧绷的棱角,会在琴音里软成春水。
琴弦突然发出刺耳的颤音。
昭容惊得攥紧书箱,抬眼正撞进曹丕投来的目光。
他的手指还按在七弦上,腕骨在月光下白得近乎透明,眼底的冷意却像刚淬过冰的剑:“你不该在此。”
她福身时,裙角扫过亭边未开的桂苞,细碎的香浮起来,裹住两人之间的空气:“奴只是贪图月色,无意冒犯。”话音未落,便见他袖中伸出只手,掌心里躺着枚裹着金箔的糖,糖纸边缘沾着星点蜜渍,在月光下泛着暖黄。
“吃吗?”他的声音比琴音还轻,尾音却翘得像被风吹歪的烛芯。
昭容伸手去接,指尖擦过他掌心薄茧的瞬间,听见自己心跳漏了一拍。
糖块带着他的体温,她捏在指尖转了转,金箔上印着朵极小的梅花——和卞夫人从前赏下的蜜饯糖纸,竟是同个模子。
“谢公子。”她将糖含进嘴里,甜意漫开时,忽然想起他方才按在琴弦上的手,“公子的琴弹得极好。”
“你懂?”曹丕抬了抬眉,方才的冷意淡了些,像春雪融在溪里。
“从前在司马家,阿娘常弹《猗兰操》。”昭容垂眸,梨木簪子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后来...后来阿娘走了,琴也断了弦。”她顿了顿,抬眼时眼底浮起层薄雾,“方才听公子的《高山流水》,倒像听见有人...在月光里说话。”
曹丕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一叩,水面荡开圈涟漪,把他的影子揉碎又拼起:“你进我府,到底图什么?”
昭容含着糖笑,甜意从舌尖漫到喉间:“公子不是早想问这句话了么?”她向前半步,桂香裹着夜气涌进他鼻端,“奴图什么?
图公子批奏到子时的茶凉了有人续,图公子案头的蜜饯总比别人的甜些,图...“她忽然住了口,眼尾在月光下弯成小钩子,”图公子肯递我这枚糖。“
曹丕望着她眼底跳动的烛火,喉结动了动。
风掀起他的衣摆,露出腰间那枚羊脂玉佩——是方才在书房碰倒枣泥糕时,她悄悄替他系正的。
“傻。”他别过脸去,耳尖却漫上薄红。
亭外竹叶沙沙作响。
昭容正要福身告退,忽然听见假山后传来极轻的衣角摩擦声。
她眼角余光扫过影影绰绰的竹丛,见道灰影闪进月洞门,像是...吴质的玄色官服。
“公子,夜露重。”她将书箱抱得更紧些,“奴先告退了。”
曹丕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月光落进她发间的梨木簪,像落了朵未开的梨花。
他低头摸向腰间玉佩,指腹触到佩穗上那缕极细的月白丝线——是方才她替他系正时,不小心缠上的。
“司马昭容。”他对着空亭轻声念她的名字,琴案上那枚金箔糖纸被风卷起,打着旋儿落进溪里,“你到底...藏了多少事。”
假山后,吴质捏着腰间玉牌的手渗出冷汗。
他望着亭中那道玄色身影,又望着昭容消失的月洞门,喉间泛起股铁锈味——自曹丕入府以来,还从未对哪个女子这般纵容过。
“得查查这司马氏的底细。”他摸出怀中密信,月光映着信上“司马防之女”几个字,像把淬了毒的刀,“尤其是...她接近公子的目的。”
夜风卷着桂香掠过他鬓角,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
吴质将密信攥成一团,转身往暗卫房走去,靴底碾碎片桂叶,清苦的香混着他眼底的阴鸷,在夜色里漫开。
吴质在假山后攥紧密信,指节泛出青白。
等昭容的裙角彻底隐入月洞门,他才压着袖口翻涌的阴鸷,快步往暗卫房走。
靴底碾碎的桂叶在青砖上洇出淡绿汁液,像道未干的罪证。
暗卫房烛火昏黄,他将密信拍在檀木案上,对守夜的玄衣暗卫沉声道:“查司马昭容的底。从她被逐司马家那日起,太学课业、往来书信、入丞相府的荐书,一样不落。”暗卫垂首应下,他又补了句:“若见郭嘉的批注,连墨迹深浅都要报。”
暗卫退下后,吴质独坐在案前。
烛芯“噼啪”爆响,火星溅在“司马防之女”几个字上,烫出个焦黑的洞。
他想起三日前丞相宴上,曹操夹着半块鹿肉忽然抬眼:“听说司马家那丫头,抄战报能把错漏处标得比主簿还清楚?”当时郭嘉笑着抚须:“此女记性,当得‘过目成诵’西字。”如今想来,这短短西字,何尝不是道护身符?
次日卯时三刻,丞相府前堂。
昭容捧着新抄的青徐二州战报正要往演武厅送,鲍勋的公鸭嗓突然炸响:“司马氏!你昨日呈的冀州军粮数,比原始记录多了三千石!”他抖着手中竹简,竹片相撞如急雨,“当真是过目不忘,还是故意篡改数据,混淆军心?”
前堂众人纷纷驻足。
昭容垂眸扫过鲍勋手中的原始记录,又摸出袖中用黄绢包着的备份——这是她每日抄录战报时,特意用薄如蝉翼的麻纸另誊一份,藏在发间梨木簪的暗格里。
她将两份竹简并排铺开,指尖轻点冀州军粮那栏:“鲍大人请看,原始记录上‘三’字的竖笔有折痕,分明是在‘二’字上加了一横。”她抬眼时,眼底清光流转如寒潭,“倒是这备份,是奴抄录时蘸了朱砂,墨迹未干便被风吹皱了边角——”她翻开麻纸背面,果然有浅红的皱痕,“奴若要改,何必留这破绽?”
前堂寂静如霜。
鲍勋的脸涨成猪肝色,手指死死抠住竹简边缘:“你...你如何证明这备份不是今日伪造?”
“鲍大人不妨问问值夜的文书。”昭容轻笑,声线甜得像浸了蜜,“奴昨日亥时三刻还在偏厅抄录,赵文书替奴磨的墨,李典军送的灯油——赵文书,可是这样?”
角落里的赵文书慌忙点头,额角汗珠子首滚:“回鲍大人,昨日司马娘子确实抄到亥时末,小的替她换了三次灯芯,灯油还是李典军亲自送来的。”
鲍勋踉跄后退半步,撞翻了案上的茶盏。
茶水泼在他官服袖子,晕开大片污渍,倒像极了他此刻混乱的心思——他本是受了袁氏旧部的贿赂,想借战报一事打压曹操新提拔的寒门学子,谁料这司马氏竟早有防备。
“够了。”
众人循声望去,曹丕正站在前堂门槛处。
玄色锦袍被晨风吹得翻卷,腰间羊脂玉佩随着步伐轻响,连冠上的玉簪像都凝着层薄霜。
他目光扫过鲍勋涨红的脸,又落在昭容身上,声音冷得像腊月里的冰棱:“战报由主薄复核,文书誊抄,鲍大人若连这都信不过,不如自请去校场核对军粮。”他向前一步,阴影笼罩住昭容,“此事到此为止。若再有人针对司马氏女——”他抬眼时,眼底寒芒毕露,“便是冲我而来。”
前堂落针可闻。
昭容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绣着并蒂莲的鞋面被晨光镀了层金边。
她悄悄攥紧袖中那枚金箔糖纸,甜意似乎又漫上舌尖——他说“司马氏女”,说“冲我而来”,倒像是把她的名字刻在了他的心上。
曹丕说完便拂袖离去,玄色衣摆带起一阵风,将案上的战报吹得哗哗作响。
鲍勋瘫坐在椅中,望着曹丕的背影,喉间泛起股铁锈味。
前堂众人三三两两散去,有好事的婢女凑到昭容耳边:“娘子可听见?公子方才护着你呢,连鲍大人都敢呛。”
昭容掩唇轻笑,目光却落在廊下的食盒上——那是晨起时厨房送来的点心,里面还躺着半块未动的枣泥酥。
她忽然想起昨夜曹丕递来的糖,金箔上的梅花纹路,想起他喉结滚动时的模样,连耳尖的薄红都像沾了蜜。
“小翠。”她转身对婢女道,“去厨房跟张妈说,留些最的杏仁。”
小翠眨眨眼:“娘子可是要做杏仁酥?”
昭容望着廊外渐起的晨雾,梨木簪子在发间闪着温润的光。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甜香,像极了昨夜那枚糖的味道:“做些甜的,总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