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容在灶房蹲了小半个时辰,鼻尖沾了层细白的杏仁粉。
铜锅里的杏仁浆正咕嘟冒泡,甜香裹着热气往人衣袍里钻,她盯着汤勺在锅里搅出的漩涡,脸颊被灶火烤得泛红——昨夜曹丕喉结滚动着吃糖的模样,此刻正随着杏仁香在她脑子里打转。
“娘子,杏仁泥筛第三遍了。”小翠举着细纱筛子,腕子上沾的浆水在晨光里发亮,“张妈说您这是要把杏仁磨成粉霜,比脂粉还精细哩。”
昭容用木勺舀起一勺浆,看那乳白液体顺着勺沿滑成细丝:“公子不爱太腻的甜。”她指尖轻点石臼里捣好的杏仁泥,“要带点清苦回甘,就像冷茶,清爽间只觉苦中有甜。”尾音轻得像飘在蒸汽里,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唇角的弧度。
装杏仁酥的青瓷罐是特意挑的,釉色青润如玉。
昭容把字条压在罐底,墨字在纸上洇开淡淡水痕:“公子案前劳神,不妨稍歇。”写完又嫌不够,蘸着蜜在纸角画了朵极小的梅花——昨夜那枚金箔糖上,不就雕着梅花么?
东阁的檀香比往常更浓。
昭容捧着食盒跨进门时,正见曹丕伏案批阅文书,玄色广袖垂在案边,腕骨在袖口露出一截,肤莹骨润很是好看。
吴质立在他左侧,玄色深衣与背景几乎融成一片,目光像淬了冰的刀,正往她食盒上扎。
“奴替公子送《六韬》注本。”昭容放轻脚步,青瓷罐在案上发出极轻的“叮”响,“昨日见公子翻到《龙韬》篇,这版有孙卿的批注,或能...”
“司马娘子倒会挑时候。”吴质突然开口,声音像砂纸擦过青石板,“东阁是公子处理政务之地,送书便送书,带这食盒作甚?”他手指叩了叩罐身,指节泛着青白,“谁知道里面装的是酥,还是...”
“吴先生多心了。”昭容后退半步,袖中指甲掐进掌心,面上却浮起怯生生的笑,“奴只是见公子近日总批折子到三更,前儿见厨房做杏仁酥,想着甜的能解乏...”她垂眸盯着自己绣并蒂莲的鞋尖,“若惹吴先生不快,奴这就端回去。”
“放下。”
曹丕的声音像块浸了温水的玉,突然砸进凝滞的空气里。
他搁下朱笔,抬眼时眼尾的红痕还未消——昭容昨夜替整理文书时,隐约听值夜的小吏说,公子为了冀州军粮的事,又熬了整宿。
“吴质。”曹丕指尖敲了敲案角,“去把新到的并州军报理出来。”
吴质喉结动了动,目光在昭容和食盒间来回扫了两遍,才拱了拱手退下。
门帘掀起又落下时,带起一阵风,把昭容鬓边的梨花木步摇吹得晃了晃。
青瓷罐的盖子被掀开时,甜香“轰”地漫出来。
曹丕拈起一块杏仁酥,浅黄的酥皮簌簌落在他虎口,他却像没察觉似的,轻轻咬了一口。
昭容看着他眼尾的红痕慢慢褪成粉,看着他喉结滚动时,嘴角沾了点碎酥,突然想起昨夜那枚金箔糖——原来他吃甜的时候,连眼神都会软下来。
“你倒细心。”曹丕用帕子擦了擦手,帕子是月白色的,绣着半朵未开的莲,“比府里那些厨子...合口。”
昭容垂着的手在袖中攥紧,心跳声几乎要盖过殿外的风声。
她抬头时眼尾微微发颤,像沾了晨露的海棠:“奴只是...见公子太苦。”
最后一个字轻得像叹息。
曹丕的手指在帕子上顿了顿,抬眼时正撞进她湿漉漉的眼底——那里盛着水雾,盛着灶房里的甜香,就像他昨夜批折子到子时,案头突然多出来的那盏温茶。
吴质的调查比昭容想得更快。
第二日晌午,她在偏厅整理文书时,见张妈端着空的青瓷罐进来,罐底压着小小一块金子:“吴先生派人验过了,说这杏仁酥里连蜜都熬得透,没半分杂。”张妈压低声音,“可我瞧着,吴先生走时脸色更沉了,阴沉的像要滴出水儿 。”
昭容低头抄录战报,笔尖在竹片上洇开个小墨点。
她知道廊下多了个扫落叶的粗使丫鬟,知道茶盏每次被她摆成三指宽的距离,总会被人悄悄挪成两指半——吴质派来的探子,不过手法到底嫩了些。
“娘子,该去东阁了。”小翠捧着新抄的《孙子兵法》进来,“公子说今日要核对徐州军报。”
昭容把墨锭往砚台里按了按,墨香混着窗外的桂香涌进鼻端。
她站起身时,袖中滑出半张字条——是昨夜整理书房时,从曹丕未收的折子底下捡到的,边角还沾着朱笔的痕迹,写着“辽东不稳”西个字。
东阁的烛火比往常燃得更旺。
昭容进去时,曹丕正低头翻一摞战报,黑红的首裾在地上铺成一片。
她把茶盏轻轻搁在他手边,看他抬眼时,目光扫过她鬓边的梨木簪子,扫过案头新换的杏仁酥,最后落在那摞边角卷了的战报上。
烛芯“噼”地爆了个花,将“辽东”二字映得忽明忽暗。
东阁的更漏敲过三更时,曹丕的指尖在一卷战报上顿住了。
烛火在青铜灯树里噼啪爆响,将他的阴影投在案上,像道冷硬的刻痕。
他捏着的竹简写满辽东军粮损耗数据,可在卷末空白处,竟多了行蝇头小楷:“损耗率较上月增三成,非天灾,乃守将私扣粮车所致。”墨迹未干,还带着松烟墨特有的清苦气。
“公子?”值夜的小吏捧着新换的烛台进来,被他紧皱的眉头犀利的眼神惊得缩了缩脖子。
曹丕没应声。
他快速翻完案上十余卷战报,每卷末尾都有类似批注:有对冀州兵力布防的“前军过密,后营易空”,有对徐州农税的“折粮为钱,当防粮商囤米”,字迹清瘦如竹枝,却刀刀见骨。
“吴质。”他突然开口,声音里浸着冰碴子。
吴质从外间掀帘进来时,发冠都未束全,显然是从榻上首接爬起的。
他接过战报只扫了两眼,瞳孔便缩成针尖——这些批注不仅点出问题,连佐证的粮车调度记录、农税折银旧例都用小字标在边角,分明是查过库房底册的。
“谁动的?”吴质指尖重重叩在“辽东”二字上。
曹丕望着案头那盏喝剩的茶。
茶盏边缘还沾着浅红的唇印,是昭容今日午后送茶时,被恩准喝了一盏,便浅浅地印上了。“司马氏女。”他说,指腹着茶盏边缘的唇印,像在某种确凿的证据。
吴质的脸色瞬间沉如暴雨前的云:“她怎会......”
“父亲有意让他做冲弟的先生。”曹丕打断他,将最后一卷战报推过去,“冲儿说,她讲《孙子兵法》时,能把十年前的旧战例倒背如流。”他忽然笑了,眉梢却没跟着扬起来,“我原以为她只是会写写文书做些吃食的。”
吴质的指甲掐进竹卷里,发出细碎的裂响。
他当然知道昭容在丞相府的动静——这半月他派了一个探子盯着。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看似只会装柔弱的女子,竟能在整理文书时,把边镇军务摸得比他这个幕僚还透。
“公子。”吴质喉头滚动,“此女......”
“非寻常女子。”曹丕替他说完,目光落向窗外的残月。
月光透过窗纸,在他脸上割出半明半暗的轮廓,“可我要的,从来就不是寻常人才。”
次日朝会的铜钟才响到第三下,鲍勋便甩着长袖撞进议事厅。
“启禀丞相!”他的声音像破了音的铜锣,“丞相府文书司马昭容擅改军务战报,臣昨日核对徐州农税册,发现她竟将‘折粮为钱’的损耗率从三成改成了一成!”他猛地转身指向昭容,广袖带起的风掀翻了案上的绢帛,“此等胆大妄为之人,如何能留在中枢?”
昭容站在文官末席,垂着的手悄悄摸向袖中。
她能感觉到那卷帛书还在——是昨夜她借着替曹丕整理案头的由头,从库房底册上誊抄的农税旧例,每笔数据都标注着前两年的核对日期。
“鲍大人说的,可是这卷?”她向前走了两步,腰肢微颤,倒像是被鲍勋的气势吓着了,“奴昨日整理文书时,见徐州的损耗率与建安七年旧例不符,便多查了底册......”她展开帛书,举到众人面前,“建安七年大旱,折粮为钱损耗三成;今年风调雨顺,按旧例该是一成。
倒是鲍大人手中的战报......”她忽然顿住,眼尾流露出锐利目光,”像是银针般尖锐“‘建安七年’西字除去,只留‘三成’二字。”
议事厅霎时静得能听见殿角铜鹤嘴里漏下香灰的声音。
鲍勋的脸涨成猪肝色,他扑过去要抢帛书,却被许褚伸手拦住。
曹操眯起眼,伸手招昭容:“拿过来。”
昭容捧着帛书上前时,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她瞥见曹丕站在曹操右侧,玄色朝服上的金线在晨光里泛着冷光,目光却像团烧得极静的火,正落在她发间那支梨木簪上——那是她平常带的,素得不能再素,免得招人眼。
“果真多查了底册。”曹操看完帛书,突然笑了,“鲍勋,你跟着我二十年,倒不如个女娃娃心细。”
鲍勋“扑通”跪在地上,额头撞在青石板上:“丞相明鉴!
臣......臣是听人说......“
“退下。”曹操挥了挥手,目光扫过全场,“往后谁再拿文书的事说嘴,先查查自己案头的本子干不干净。”
昭容顺势退了回去,眼神略略瞥过曹丕。
她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听见他极低的一声“蠢”,像是嫌她刚才跪得太慢,又像是......替她高兴。
散朝时己近正午。
昭容抱着一摞文书往偏厅走,路过月洞门时,被人截住了去路。
“司马娘子好手段。”吴质靠在廊柱上,玄色深衣与阴影融成一片,“既能把战报批注写得比军谘祭酒还透,又能把自己摘得干净。”他伸手捏住她的手腕,指节冷得像冰,“你究竟图什么?”
昭容的腕骨被捏得生疼,面上却浮起怯生生的笑:“吴先生误会了,奴只是......”
“松手。”
曹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清越而稳重 ,“吴质,你该去查查鲍勋的账房,而不是拉着个文书不放。”
吴质松开手,后退两步抱拳:“是。”他转身时,目光在昭容腕上的红痕停留片刻。
曹丕走到昭容面前,目光扫过她腕上的红印,又迅速移开。
他从袖中摸出块金箔糖,糖纸上的梅花被体温焐得有些发皱:“鲍勋的人盯了你三日,今日才敢动手。”他把糖塞进她手里,指尖擦过她掌心的薄茧,“下次......”
“下次奴会躲得更快。”昭容仰头看他,眼尾流露出笑意,“可公子若肯替奴挡一挡......”
曹丕的耳尖突然红了。
他别过脸去,望着廊外的梧桐树:“回偏厅吧。”说完便大步往前走,玄色袍角带起的风卷走了一片梧桐叶,正好落在昭容脚边。
昭容捏着金箔糖站在原地,看他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才又低头轻笑。
腕上的红痕还在疼,可那点疼算什么呢?
她要的从来就不是位卑处低,而是......好好活下去成为人上人。
夜巡的梆子敲过亥时三刻,昭容抱着披风往自己的小院走。
秋夜的风带着桂香钻进衣领,她裹紧披风,却在转过九曲桥时顿住了脚步。
前面的八角亭里飘出琴音,是《高山流水》的调子,弹得极慢,像是有人在回忆什么。
琴音里混着若有若无的杏仁甜香,像是……有人在亭里吃她送的杏仁酥。
昭容的脚步放得更轻了。
她躲在太湖石后,望着亭中那道玄色身影——月光落在他冠上的玉簪上,泛着幽冷的光,正是曹丕常戴的那支。
琴音突然断了。
昭容屏住呼吸,正要退开,却听见亭中传来极轻的一声:“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