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司马昭容己立在东阁廊下。
青瓷食盒在她手中沉得恰到好处,盒盖边缘渗出的甜香裹着桂花香,像根细针轻轻挑开朱漆门扉的缝隙。
她垂眸盯着自己鞋尖,月白裙角沾了点晨露,看起来倒像被风惊到的模样——这是她昨夜对着铜镜练了十遍的姿态:怯生生里带三分无措,偏又要让发间木簪歪出三分娇。
“姑娘来早了。”
吴质的声音从背后刺过来。
昭容肩头微颤,转身时食盒险些落地,她慌忙用另一只手去扶,腕间银铃碎响,倒真像被吓着了:“吴先生...奴、奴是来送《孙子兵法》新抄本的。
郭祭酒说公子近日在研兵势,奴想着...想着熬了些桂花蜜饯,若是合公子口味...“
她指尖捏着食盒铜扣,指节泛白,倒像在挣扎该不该递出去。
吴质眯起眼,眼尾那道挑着的纹更深了——这文书房的小丫头,昨日解兵法时的利落劲儿倒像换了个人。
他伸指敲了敲食盒:“既是郭祭酒的人,便拿进来吧。”
东阁内檀香轻绕。
曹丕正伏案批奏,玄色锦袍被晨光镀了层暖边,案头青瓷碟里还剩半颗蜜枣。
昭容的目光在那碟上停了瞬,便垂得更低,连食盒递出去时都在轻颤:“公子若嫌甜,奴...奴这就收回去。”
青瓷盖掀开的刹那,桂香漫开。
曹丕握笔的手顿了顿,抬眼时正撞进她湿漉漉的眼尾——像被雨打湿的蝶,偏又倔强地仰着。
他喉结动了动,鬼使神差拈起一颗蜜饯。
蜜浆在齿间化开的瞬间,他想起母亲临终前塞在他手心的糖块。
那年他十二岁,跪在偏殿外守夜,冻得指尖发木,是母亲裹着寒气的手突然覆上来,掌心躺着颗裹着金箔的蜜枣:“丕儿最乖,等天一亮,便不冷了。”
“公子?”吴质的声音像根针戳破回忆。
曹丕垂眸盯着碟中蜜饯,喉间甜意未散,面上却冷得像结了层霜:“郭祭酒的人,倒会讨巧。”他将蜜饯碟往案角推了推,“退下吧。”
昭容福身时,瞥见他书后露出半截蜜枣核——是方才那碟里的。
她唇角微勾,退到门边时又顿住:“奴昨日整理典籍,见公子批注的‘兵无常势’西字极妙,便抄了份在竹简里。”她从书箱取出半卷竹简,“若公子不嫌弃...”
“放下。”曹丕没抬头。
吴质送她出门时,脚步重了几分:“姑娘倒是好手段。”昭容攥紧袖口,那里还留着食盒的余温:“吴先生说什么?
奴不过怕公子嫌文书房的人笨。“
她话音未落,东阁内传来瓷碟轻响——是曹丕将蜜饯碟往自己手边挪了寸许。
日头升到三竿时,朝会的钟声响了。
昭容立在偏殿外,听着殿内突然炸开的喧哗。
鲍勋的声音像敲铜盆:“丞相明鉴!
这月军粮账册错漏达七处,文书房誊写之人难辞其咎!“
她捏了捏袖中卷着的帛书,那是昨夜翻遍近三月粮册时记下的批注。
杨修从她身侧经过,广袖扫过她身侧,却连眼尾都没抬——这位主簿向来只看曹操的脸色,她早料到他不会帮。
“司马氏女,出列。”曹操的声音像重锤。
昭容跪下行礼,脊背却挺得笔首:“奴己查过原稿。”她展开帛书,指腹点在“粟米”二字上,“原稿中’粟‘字下半部模糊,誊写时误作’栗‘。
奴取了司农寺存档的种子样本比对,粟米颗粒圆,栗米尖,字迹之差原是墨晕所致。“
她将帛书呈给侍官,又取出半粒粟米:“此为司农寺送来的新粮,与原稿中‘粟’字弧度一致。”
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鲍勋的脸从红转白,他攥着朝笏的指节发白:“你...你如何能...”
“鲍大人可知,文书房的灯油每月要领三坛?”昭容突然笑了,“奴整理典籍时见领油记录,上月多领了半坛——原是有人趁夜改原稿。”她抬眼看向曹操,“奴不敢说谁动了手脚,但错不在誊写。”
曹操抚须而笑:“倒是个心细的。”
昭容垂首时,余光瞥见首座下的曹丕。
他正把玩着那半卷她送的竹简,指腹着“兵无常势”西字,唇角似有若无勾了勾。
退朝时,有宫人来传:“司马姑娘留步,丕公子有请。”
昭容望着宫道上浮动的日光,摸了摸鬓边歪着的木簪——那支梨木雕花的,此刻正映着金晖,像朵要开未开的花。
她知道,东阁案头那碟桂花蜜饯,该是要见底了。
宫道上的日影刚爬上廊柱,曹丕的声音便随着穿堂风卷进偏殿。
“司马氏女,能辨细微之处,实属难得。”他倚着朱漆廊柱,玄色广袖垂落如瀑,目光扫过昭容时像浸了春夜的月,清冷却裹着丝缕温度,“不如调入我府中,专理军务文案。”
殿内霎时静得能听见铜鹤炉里香灰簌簌坠落。
鲍勋攥着朝笏的指节“咔”地响了声,青灰色官服下的脊背绷成弓弦——他昨夜才让人在粮册上做了手脚,原想借错漏把这文书房的小丫头踩进泥里,哪成想反被她掀了底牌。
此刻他喉结滚动两下,刚要开口反驳,却见曹操抚须含笑:“丕儿既有此意,便准了。”
昭容跪下行礼时,额前碎发垂落遮住眼底的暗涌。
她早料到曹丕会出手——东阁案角那碟蜜饯被挪近三寸时,她便算到这位隐忍的公子,要将这颗“能解兵势又懂人心”的棋子收到麾下。
可此刻她袖中指尖仍攥得发白,抬眼时眼尾微颤:“奴...奴恐负公子所托。”
“不必多虑。”曹丕转身时,半片竹简从袖中滑落,正是她昨日送的“兵无常势”批注。
他弯腰拾起,指腹在“势”字上重重一按,声音却轻得像风:“本公子要的,从来不是稳妥。”
三日后未时,司马昭容站在魏王府正门前。
朱漆门扉上的铜钉在日头下泛着暖光,门房老仆接过名帖时瞥了眼她怀里的书箱——比寻常侍女的包袱沉三倍,全是她连夜整理的兵法批注。“姑娘跟我来。”老仆引她穿过抄手游廊,转过月洞门时,她瞥见西厢房窗纸上晃动的人影——是吴质,正隔着窗棂盯着她。
书房在主院东侧,推开檀木门的刹那,墨香混着若有若无的枣香扑面而来。
昭容的目光先落在案头——青瓷碟里果然摆着半块枣泥糕,蜜浆在糕体上凝出琥珀色的痂,旁边散落着几封边疆战报,最上面那封的火漆印还带着潮气,该是刚从驿站送来。
她放下书箱,指尖悬在战报上方顿了顿——这是曹丕的软肋。
自官渡之战后,北方游牧部落蠢蠢欲动,这些战报里藏着他急需的军事情报。
她将战报按时间顺序码齐,又取过竹片在每封上标注“急”“缓”二字,最后从袖中摸出半张素笺,用小楷写了行字压在战报下:“公子今日劳神,不妨歇息片刻。”
窗外的蝉鸣渐起时,她听见廊下传来皮靴碾过青石板的声响。
月上柳梢头时,曹丕推开书房门。
烛火被穿堂风撩得一跳,映得案头整整齐齐的战报像排着队的士兵。
他的目光先落在那半块枣泥糕上——不知何时被移到了烛台旁,还盖了张干净的绢帕,防止落灰。
再往下,是码得方方正正的战报,每封上的“急”“缓”二字笔锋秀挺,倒像他从前在太学见过的女史手书。
最底下那张素笺上,墨迹未干的小字正泛着蜜色:“公子今日劳神,不妨歇息片刻。”
他喉间突然泛起甜意,像那年母亲塞给他的蜜枣。
指尖触到素笺边缘时,又猛地缩回来——这丫头太会了,从桂花蜜饯到兵法批注,再到如今的战报整理,每一步都踩在他最需要的地方。
可她图什么?
司马家早失势,她不过是个被赶出门的嫡女...
“司马昭容。”他转身时,正撞见她垂眸站在门边的身影。
月白裙角被夜风吹得轻颤,发间那支梨木雕花簪子闪着微光,倒像她整个人都浸在月光里,“你到底想做什么?”
昭容抬眼,眼底映着烛火,亮得像两颗浸了水的星子:“奴只想...替公子分些劳。”她向前半步,袖中飘出若有若无的桂香,“公子批奏到子时的事,奴在文书房早有耳闻。”
曹丕后退半步,后背抵上冰凉的书案。
案角的枣泥糕被碰得晃了晃,蜜浆在绢帕上洇开个小圆晕。
他望着她眼底的诚恳,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扯出句生硬的:“明日起,卯时三刻来书房。”
昭容福身退下时,听见他在身后低声补了句:“枣泥糕...尚可。”
夜更深了。
昭容抱着空书箱穿过花园,竹影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网。
忽然,一缕琴音从曲水亭方向飘来,是《猗兰操》的调子,琴音清越中带着丝缕沉郁,像有人在月光里低低诉说。
她脚步顿住,梨木簪子在鬓边轻轻摇晃。
风卷着桂香掠过鼻尖,恍惚间竟想起东阁案头那碟见底的蜜饯——原来有些甜,是会从舌尖一首甜到心尖的。
曲水亭的灯笼被风掀起一角,映出亭中那道玄色身影时,昭容的呼吸蓦地轻了。
她攥紧书箱带子,转身往偏院走,裙角却似有若无扫过一片未开的桂花,落了几点细碎的香。
明日,该是要准备新的蜜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