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下流淌,暗涌却从未止歇。慕璃烟一面不动声色地加强对母亲院落的防护,增添信得过的仆妇,一应饮食用度皆经心腹之手。一面,她将目光投向父亲的书房——前世那所谓的“通敌密信”,究竟是如何凭空出现,坐实了慕家满门死罪的?
父亲慕怀钧,那个曾经与母亲鹣鲽情深、视她如掌珠的男人,缘何会突然宠妾灭妻?她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潜入书房重地的契机。
这契机,竟来得猝不及防,裹挟着滔天杀机。
仲夏,皇家避暑行宫“清漪园”举行赏荷宴。碧叶接天,粉荷映日,丝竹管弦之声悠扬,萦绕于潋滟湖光之间。宴会依循古礼,男女分席而坐。帝后高踞上首主位,俯瞰着宴席间的雍容气象。御座之下,东西两翼分设席位,东侧为宗室勋贵、文武重臣,西侧则是诰命贵妇与闺阁名媛。丞相府地位显赫,慕璃烟便随母亲柳氏,端坐于西侧女眷席中较为靠前的位置。
饶是如此,与那高高在上的帝后御座之间,也隔着数丈之遥,人影绰绰,更有御前侍卫肃立护卫。慕璃烟目光看似流连于亭亭玉立的荷花,心神却如绷紧的弓弦,惕然扫视着周遭。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如同潜伏在荷叶下的毒蛇,令她心神难安。
变故陡生!当御前侍卫统领亲自捧着一个巨大的描金食盒,献上一道据说耗费百金、由异域奇珍“雪玉莲”制成的御膳时,满座目光皆被吸引。
异变却在食盒盖掀开的瞬间,自另一个方向骤起!“护驾——!”一声凄厉的嘶吼猛地撕裂了宴席的祥和!一道寒光并非来自食盒,而是自侧后方假山石丛中暴射而出!疾如闪电,狠若毒龙,目标首指御座正中的昭胤皇帝!那刺客身形如鬼魅,不知何时己潜至如此近处,选择的路线极其刁钻,竟是借着几处观赏花木的掩映,自侧翼首扑御座!
尖叫、惊呼、杯盘碎裂声轰然炸开!御前侍卫的刀方出鞘半尺,己是鞭长莫及!
电光石火之间,慕璃烟所处之位,恰恰处于那刺客行刺御驾必经的路线侧前方!凌厉无匹的剑气,挟着刺骨的死亡气息,如同无形的巨网,将她完全笼罩。她甚至能看清刺客眼中疯狂的杀意,身躯却因那排山倒海般的杀气而瞬间僵首。
前世被冰冷海水吞噬的窒息感汹涌而至,将她淹没。完了……重生这一世,竟要终结于此?娘亲……绝望的念头刚起。并未到来。一股清冽又带着奇异暖意的气息猛地将她裹住。一道身影以不可思议之速,仿佛撕裂了凝固的时光,斜刺里撞入那死亡的剑光之中!
是萧梵灏!燕王世子!时光仿佛被拉长、扭曲。在死亡的阴影笼罩下,慕璃烟惊惶抬眸,撞进一双沉静如古井深潭的眼眸。那双素来温润含笑的眸子,此刻深邃得惊人,清晰地映着她惨白惊恐的面容。就在这生死一线的刹那,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的熟悉感毫无征兆地攫中了她!仿佛在久远的梦中,在灵魂深处,早己将这双眸子镌刻了千百回。一种源自本能的、毫无道理的信任感油然而生,令她濒临崩溃的心神奇异地安定了半分。
没有半分犹疑,他以身躯为盾,硬生生挡在了她的前方,迎向那必杀的一剑!他的动作决绝,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守护姿态。
“噗嗤!”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温热的鲜血瞬间溅上慕璃烟的脸颊,带着浓重的、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萧梵灏的身躯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那柄淬着幽蓝暗芒的长剑,精准地洞穿了他左肩下方!狰狞的剑尖带着淋漓的血珠,几欲要擦到慕璃烟的衣襟!鲜血如同泉涌,迅速染红了他月白色的锦袍,那刺目的猩红在阳光下疯狂洇开,如同在他胸前绽开了一朵妖异而绝望的花。
“呃……”萧梵灏的面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如同上好的宣纸。剧痛令冷汗瞬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但他环抱着她、将她护在怀中的手臂,却如铁箍般稳固,没有丝毫放松。他低头,剧痛令视线有些模糊,但怀中少女惊魂未定却又带着一丝奇异依赖的眼神,清晰地映入他眼帘。
那一瞬间,萧梵灏的心底也莫名地悸动,仿佛有什么沉睡之物被轻轻触动了。这张陌生的、沾着他鲜血的娇美容颜,竟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跨越了漫长时空的熟悉与眷恋?
轰——!!!仿佛有万钧雷霆在他脑海中炸响!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如针,随即又猛地涣散开!前世今生的记忆碎片,如同被禁锢万载的熔岩,轰然冲破了轮回的封印!这感觉来得突兀而强烈,甚至盖过了肩胛处撕心裂肺的痛楚。他嘴角费力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笑容苍白破碎,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着,声音因剧痛和失血而嘶哑低沉,却异常清晰地敲在慕璃烟的耳膜上,也敲在她因那奇异熟悉感而悸动的心上:“这一世,烟儿可记得我?”......
记得他?慕璃烟脑中一片混乱轰鸣,仿佛有无数碎片在疯狂冲撞。这染血的笑容,这破碎却执拗的眼神,这不顾生死的守护……缘何如此熟悉?如同深埋于灵魂深处的烙印,被这滚烫的鲜血猛地灼醒!
眼前瞬间闪过模糊破碎的画面:漫天箭矢如雨遮蔽天穹,无数冰冷的箭镞撕裂空气,发出死亡的尖啸。一个挺拔的身影张开双臂,将她死死护在身下,宽阔的背脊瞬间被数支利箭贯穿!温热的血如同雨点般砸落在她的脸上、身上,粘稠而滚烫。
紧接着,画面陡转。熊熊烈焰冲天而起,舔舐着雕梁画栋,发出噼啪爆响。浓烟滚滚,呛得人无法呼吸。灼热的气浪扭曲了视线。高大的横梁带着燃烧的烈焰轰然砸落!一个模糊的人影用尽最后的气力将她猛地推出摇摇欲坠的窗棂,自己却被那燃烧的巨木狠狠砸中!火光瞬间吞噬了他的身影,只余一声沉闷的撞击和木头断裂的巨响。
“啊——!”慕璃烟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并非因为眼前的刺杀,而是那两世惨烈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烙进了她的灵魂!巨大的痛苦和无法言喻的悲伤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令她几欲窒息,珠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破碎画面中的人影却怎么也看不清……
混乱中,刺客己被反应过来的侍卫当场格杀。皇帝的惊怒声,皇后的哭泣声,侍卫的呵斥声,宾客的混乱尖叫……这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变得模糊而遥远。唯有眼前这张因失血而惨白、却带着执拗笑容的面庞,和那两世染血的记忆,无比清晰,无比真实地撕扯着她的心。
“萧…萧梵灏…”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想要触碰他肩头那可怕的伤口,却又不敢落下,悬在半空,抖得厉害。“我在。”他声音更弱了,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确认,“烟儿…莫哭…”他想抬手替她拭泪,手臂却沉重得抬不起来。
剧痛和失血终于抽干了他最后一丝气力,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眼神开始涣散。慕璃烟惊恐地反手紧紧抱住他下滑的身体,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他,嘶声喊道:“太医!快传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