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默走出餐馆时，天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不大，却很密。冰冷的雨丝被夜风吹得斜斜的，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灰色蛛网，将整座申城笼罩其中。路灯的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晕开，反射着霓虹灯的斑斓色彩，却显得格外冷清。行人稀少，车辆驶过，溅起一片水花，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异常清晰。
林默没有打伞，他任由那冰冷的雨水打湿他的头发和外套，仿佛想用这种方式来浇熄内心的那团无名火。他穿过两条街，空气中那股现代都市特有的、由尾气和香水混合而成的气息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潮湿的、带着泥土和旧木头味道的空气。
他到了。
眼前就是被本地人称作“鬼市”的古玩一条街。说是一条街，其实是几条狭窄小巷交错而成的区域。白天这里冷冷清清，一到夜晚，各路摊贩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在昏暗的灯光下，兜售着各色真假难辨的旧货。
雨夜的鬼市比平时更加幽暗。摊主们大多在头顶扯了一块防水布，雨水顺着布沿滴滴答答地落下，形成一道道水帘。水帘背后，是一张张模糊而沉默的脸。灯光也比往常更昏暗，大多是些充电式的应急灯，光线惨白，照得那些瓶瓶罐罐、玉石木雕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带着一股阴冷的气息。
林默走在湿滑的青石板路上，感觉自己像是闯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梦境。这里的空气仿佛都比外面要粘稠一些，让他呼吸有些不畅。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从那些落满灰尘的瓷器、锈迹斑斑的铜钱、以及各种看不出名堂的杂项上扫过。
他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或许，他只是在寻找一种共鸣，一种同样被时代抛弃、却又不甘腐朽的共鸣。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小巷的最深处。这里的光线更加昏暗，摊位也更稀疏。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里，摆着一个最简陋的摊子，一张折叠桌，上面胡乱堆着一些旧书、砚台、鼻烟壶之类的东西，摊主是个看起来年过六旬的老者，正坐在一把小马扎上，低头专注地用一块麂皮擦拭着一个铜手炉，对林默的到来眼皮都没抬一下。
林默的脚步却鬼使神差地停在了这个摊位前。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这个摊位上的东西看起来比别处更加破旧，甚至可以说是垃圾。但他的目光，却被摊位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木盒给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长条形的木盒，材质看起来像是普通的楠木，因为年代久远，颜色己经变得暗沉，表面没有任何雕花或纹饰，只在盒盖的接缝处，有一抹几乎难以察??的、像是被油脂浸染过的深色痕迹。
林默的视线就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再也无法移开。他蹲下身，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木盒的那一刻，那一首低着头的老者突然开口了。
“喜欢？”
声音很温和，带着一丝学究般的斯文气。林默吓了一跳，抬起头，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位摊主。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色中式对襟衫，戴着一副老花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虽然花白但并不凌乱。他脸上带着和善的微笑，眼神透过镜片看过来，显得浑浊而平静。他就是赵雍。
“随便看看。”林默掩饰着自己的失态，故作平静地说道。
“呵呵，小伙子，我这摊子上的东西，都是些不值钱的旧玩意儿。”赵雍微笑着说，手里的动作却没停，“不过，东西跟人一样，讲究个缘分。你看上它，就是跟它有缘。”
他放下手中的铜手炉，将那个木盒往林默面前推了推。“打开看看吧，不是什么金贵东西。”
林默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打开了木盒。
盒子里没有衬里，光秃秃的木板上，静静地躺着一双筷子。
那是一双通体乌黑的筷子，材质像是乌木，表面打磨得极为光滑，却又不是那种亮得刺眼的贼光，而是一种温润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深沉色泽。筷子没有任何装饰，造型是最朴素的圆头方身，简约到了极致。
林默说不出它哪里特别，但当他看到这双筷子的一瞬间，心脏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拥有它。
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了其中一根。
入手的那一刻，他指尖猛地一颤。
那筷子异常沉重，远超同等体积的木材应有的重量，质感致密得如同金石。更奇怪的是，在这潮湿阴冷的雨夜里，它非但不凉，反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生物般的“温感”。那感觉稍纵即逝，快得让林-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这……是什么木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谁知道呢？收来的时候，上一任主人也说不清楚。”赵雍笑呵呵地答道，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谈论天气，“只说是祖上传下来的，吃饭用的。小伙子，我看你气度不凡，像是个跟吃食打交道的人吧？”
林默心中一惊，但没有表现在脸上。“我就是个厨子。这筷子……怎么卖？”
赵雍伸出两根手指。
“两千？”林默皱了皱眉，这个价格对他来说太高了。
“呵呵，”赵雍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小伙子，我说的是……两百。”
林默彻底愣住了。两百块？在这条真假不论、漫天要价的古玩街，这个价格低得近乎荒谬。他甚至怀疑这筷子是不是有什么不易察觉的瑕疵，或者根本就是现代的仿制品。但他又仔细看了看，筷子身上那种饱经岁月侵染的温润包浆，绝不是现代工艺能轻易做出来的。
“怎么？嫌贵？”赵雍的语气带着一丝调侃。
“不……不是。”林默从口袋里掏出钱包，里面是他这个月剩下的全部生活费，零零总总加起来，也才三百多块。
他将两张百元大钞递了过去。
赵雍接过钱，甚至没有看一眼真伪，就随意地塞进了口袋。他将木盒的盖子盖上，递给林默，微笑着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好好用它。好东西，不能埋没了。”
林默接过木盒，那股奇异的温感似乎又透过盒身传了过来。他点点头，站起身，一刻也不想多待，转身便匆匆离去。
在他身后，赵雍看着他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痴迷的、欣赏着自己得意作品般的诡异神情。他拿起之前那个铜手炉，用麂皮轻轻擦拭着，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对某个看不见的存在说话。
“又一个……这一次的，好像更有趣呢……”
而走在雨中的林默，丝毫没有察觉身后的这一切。他只是紧紧地抱着怀里的木盒，仿佛抱着全世界最后的希望。雨水依旧冰冷，但他的心底，却因为这双来历不明的筷子，燃起了一丛黑暗而炙热的火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