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霄耳后那片皮肤,那块小小的的月亮,隔着时光,突然灼热起来。记忆的闸门被这无心的调侃猛地撞开一道缝隙——
不是非主流,也不是叛逆。
那是高二期末的最后一堂自习课,空气里弥漫着栀子花甜腻的香气和放假前特有的焦灼。
学校里开始流行在身上刻字,大人和老师都不能理解,但青春期无处发泄的精力总是有奇奇怪怪的流行。
李兰芷在课堂上给郭姌传纸条:“要不要去纹身?有家店,5厘米以内买一送一。”
郭姌想了想自家母后的威压,把纸条转给了王霄。
市区新开的纹身店,装修很复古,里面的纹身师都穿着潮流。王霄坐在像牙科诊所一样的椅子上环视西周,身体绷得死紧。
墙上挂着一些纹身的样图,张牙舞爪的看着他。
他偏着头,感受着耳后传来一阵阵细密、尖锐、带着灼烧感的刺痛。因为图案小,并没有涂抹麻药,汗珠从他额角滑下,克制住因为痛想叫出声的冲动。
他在面部扭曲的间隙,挤出一个云淡风轻的脸,视线却牢牢锁定在旁边另一张椅子上的人。
扎马尾的少女眼神坚定,吐气如兰。
空气中的灰尘浮光跃金,像蝴蝶一般飞舞,店里用音响播放蔡琴的CD,声音透过时空,悠长又缓慢。
“我要带你到处去飞翔
走遍世界各地去观赏
没有烦恼没有那悲伤
自由自在身心多开朗”
少女侧对着他坐着,微微低着头,露出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
她同样紧紧抿着唇,长长的睫毛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像受惊的蝶翼。但她一声不吭。
那是17岁的李兰芷。
纹身师粗糙的手指按在她耳后同样隐蔽的位置,细小的针头刺破娇嫩的皮肤。机器嗡鸣着,在她耳后一点点刻下痕迹。
“好了!”纹身师粗嘎的声音响起,同时关了机器。
那令人心悸的嗡鸣声戛然而止。
两人几乎是同时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李兰芷抬起头,
她的眼眶因为忍耐疼痛而有些泛红,但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却盛满了亮晶晶的笑意,带着一种完成作品的兴奋和隐秘的甜蜜。
她伸出微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带着无限珍重地,轻轻碰了碰王霄耳后那片新鲜红肿、微微渗着血丝的皮肤。
“疼吗?”她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
王霄摇摇头,目光焦着在她耳后同样的位置。
那里,一个小小的、同样红肿的星星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他伸出手指,指尖带着汗湿的微颤,也极轻地碰了碰那颗星星。
“你的呢?”他问。
“ 有点儿,不过这算是你为我的艺术事业献身了,未来要是我出名了,你这可是独一无二的TO签。”
这是李兰芷自己设计的图案,一个是流星,一个是明月,两个图案分开看好像很独立,其实当两个人拥抱的时候,耳朵贴上,就能看到,星月交织在一起,刚好拼凑一个完整的画面。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设计吗?”
“ 星芒璀璨,月洒清辉漫。云绕霄空添梦幻,勾起相思无限。
遥思牛女情长,天河难阻痴肠。但愿人间眷侣,皆如星月恒常。”
“是不是很有韵味,我一首觉得古诗词在我眼睛里是有画面和颜色的,这应该也是通感的一种吧。”
王霄在心里重复着:“但愿人间眷侣,皆如星月恒常”。
那时, 皮肤上残留的刺痛和灼热,还有她指尖冰凉柔软的触感,以及那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星月恒常”,构成了王霄那个夏天最滚烫、最隐秘的印记。
“喂,发什么呆呢?”宋宁峤的声音带着戏谑,把王霄猛地从那个弥漫着栀子花和老歌的午后拽了回来。
他手里捏着另一瓶没开封的水,作势要砸过来,“真想起哪个忽悠你的小姑娘了?还是回味自己当古惑仔的日子呢?”
王霄扯了扯嘴角,那笑容短暂而僵硬,像一张敷衍的面具,迅速覆盖了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他伸手接过宋宁峤抛来的水,冰凉的塑料瓶身激得掌心一颤。
“谢谢儿子,”他调侃了一句,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甚至带上点被调侃后的不耐烦,“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一首忘了洗掉。”
拧开瓶盖,仰头又灌了几口, 不自然的用狂喝水试图堵住宋宁峤的问话。
冰凉的水滑入喉咙,却压不下胸臆间那点骤然翻涌起来的酸涩。
那感觉极其短暂,却又无比清晰,像一根极细极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又抬手,借着擦汗的动作用指关节用力蹭了蹭耳后那块皮肤。指尖触到的皮肤如常,时间过去太久了
那个小小的月亮,早己褪去了当初的鲜红,变得暗沉、模糊,王霄想不起有多久没有记起这个纹身了,它不在能照镜子看见的部位。低调又顽固地藏在那里,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
洗掉?身上纹身可以洗掉,心里的纹身怎么洗的掉。
那个属于星星的位置,如今又在谁人的耳后?或者,早己被它的主人覆盖,如同从未存在过?也许那颗流星己经拥抱了太阳,怎么会想起星星。
他放下水瓶,塑料瓶身因他无意识的用力而微微变形。
宋宁峤还在旁边说着什么,大概是关于明天的工作安排和下个月要去参加一个晚宴,很重要必须出席,声音嗡嗡地传来,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
王霄嗯嗯应和,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看起来似乎是有点累。
耳后那点旧日的烙印,在汗水的浸润下,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隐约有当年的痛感。
突然间他又听到李兰芷的声音,17岁的李兰芷带着栀子花的香味,言笑晏晏。
她有时候穿着校服,有时候系着画师的围裙。她的声音忽近忽远,轻轻的念着那句诗,
读出来却带着千钧的沉重与宿命的悲伤:
> 但愿人间眷侣,皆如星月恒常。